【郡主】
掌事太监用寥廖数语，就说清了原委，
因登闻鼓案涉及谢家，御史将案件上奏皇上，一并弹劾谢赫管束下人不利，使其仗势欺人。
掌事在门外回答，里面的谢皇后虽是坐着，却绷直了身体，掩不住一身的紧张，“那皇上有说什么吗？”
“没有，皇上已将批答的公文全交到太子那里了。”
“哦……”听清楚了，谢皇后身子一塌，就像被抽了脊梁，人瞬间耷拉下来。
贴身嬷嬷对门外道：“好了，娘娘知道了。时辰已不早，你也退了吧。”
“是，奴婢这就退下……”
许久，等门外再没声音，谢皇后才轻轻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轻得连嬷嬷都听不真切。
“打小就聪明伶俐的赫儿，怎么也会做这种糊涂事？”
嬷嬷迟疑片刻，才回：“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弹劾奏章一封接一封来，难道都是误会？”
“呃……老奴说不好。”嬷嬷又想了想，“或许是女方用了什么手段？让公子……”
“手段？”谢皇后扭头看向嬷嬷，皱起眉头：“什么手段？赫儿从小就被当成家主来培养，会看不透别人的手段伎俩？何况与郡主青梅竹马，他又岂是那等低俗之人？”
“唉，老奴不知……”嬷嬷无言以答，但看了看时辰，又劝一句，“娘娘，时候真不早了。”
谢皇后不为所动，仿佛是积年的牢骚，此刻终于忍不住要发泄出来，“你说外面的人是不是都觉得宫里好？但宫里过日子啊，真真是如履薄冰。本宫时时刻刻都要谨言慎行，把规矩刻在心中，就怕行差踏错，让别人抓住把柄，累及家族兄长……”
“可，太子已经代理朝政了呀？”
“皇儿是代理朝政，其他皇子除了未成年的，也都之国，但唯独翊坤宫生的老三还留在宫里，留在皇上身边。本宫能说什么？何况我谢氏家族庞大，兄长又官至都指挥使，在外人眼里就是‘外廷有人，易于内外交结’。本宫老早就嘱咐过兄长，要小心做人，这倒好，一纸弹劾，谢家不仅要贻秽青史，更甚者，有招灭族之祸啊。”
嬷嬷有些无语：“娘娘，您真多虑了。不就是纳个妾吗，怎么就扯上贻秽青史了呢？”
“唉，你不懂，”谢皇后摇了摇头，“这种事以往还少吗？只怪本宫出身太好了，要是出身差些也不至于……”
嬷嬷失笑道：“娘娘这话怎么说的，难不成出身太好也是罪过？”
“出身好自然不是罪过，但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未必就是优点。历数我朝皇后，有几个是世家名门出身的？连翊坤宫那位宠妃，不也是京畿普通人家的女儿？”
“娘娘，您想差了吧？”嬷嬷忍不住驳道，“是，我朝皇后的确没几个出身能超过您的。但事实上，您所谓的‘优点’也没给她们带来啥好处，反而不得善终者居多。您知为啥吗？”
“国初的三代贤后自不必说，三代贤后之后，各个出身平平。老祖宗是定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对于此，她们确实太有‘优点’了！毕竟选自民间的皇后，无所倚靠，在宫中也孤立无援，所以生死荣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再贤德的皇后，若没有皇上的庇佑，一样自身难保。孝静皇后记得吗？被冷落了一辈子，至死都不见光宗皇帝……”
谢皇后一时不语。
“孝宗张皇后倒是有宠爱，可就是贤德智鉴不足，不能约束其外家。神宗王皇后出身平平，但苛待下人，非宽人之人。所以娘娘，皇后贤德与否，与出身并无多大关系，并非出身民间，就能成贤后，也非出身名门，就不能成为贤后。”
“时移事迁，相反，老奴觉得出身好更有优势，谢家乃世家，底蕴深厚，无论如何也会倾其所有来支持殿下，当然更不会让您在宫里孤立无援，即便没有皇上的宠爱，也不会轻易让谁威胁到您的地位。”
“你说的本宫也不是不懂，就是……”
“娘娘，您真的谨慎过头了，”嬷嬷继续开解道，“要不这样，娘娘把谢公子招至京城来，让舅老爷当面问问不就清楚了吗？您也不用成天担心。”
“本宫正有此意。”
嬷嬷笑了笑：“其实老奴觉得，眼下要担心的，恐怕是宝琴郡主。”
“那丫头估计早知道了……”
～2～
“好你个瘪三！我就知道！”
郡主府里，宝琴郡主气得哇哇大叫。“这才多久不见，你谢瘪三就涨本事了？竟敢偷摸着纳妾？”
“郡主，婢子怀疑，谢公子会不会被人挑唆的吧？”一旁贴身婢女道。
“挑唆？谁敢挑唆！”宝琴郡主两眼一瞪，“本郡主不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再来个剥皮实草！”
“那个人，您忘啦？姓董的，谢公子的发小，别号独坐。”
“独坐？太难听了吧？”郡主一愣，随即醒悟，“我记起来了，是那小子！还真有可能，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就是啊！郡主您想，谢公子那么温文尔雅一公子，特温柔体贴，逢年过节，礼物书信从来都不落下。您俩从小有感情，这不是谁能比的，就算再过几年，婢子依然相信谢公子，绝不会变心。”
“也是……”郡主听了婢女宽解，神色缓和不少。
“但就怕身边人挑唆，郡主您是不知那些臭男人，成天不是劝人喝花酒，就是怂恿人纳妾，跟教坊司的鸨子没啥两样！”
“扑哧！”宝琴郡主不禁乐了，“说的好像你多了解男人似的！”
“不是婢子多了解男人，是男人本就是这样！一有了名有了钱，头一个想做的就是纳妾。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读书人登第之后，多易号纳妾……意思就是改个号，娶个小！”
“哈哈……”郡主大笑起来，“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听三哥哥提过，那姓董的都不知改了多少号，独坐是他新改的号？”
婢女撇嘴，不屑道：“人家那叫久客无聊，以伴寂寥……所以独坐呢。”
“哎哟喂，笑死了。”
“话又说回来啊，郡主，这事不管有没人挑唆，都不能轻易算了。弹劾咱们管不了，但纳妾，绝不能松口。”
郡主收了笑容，正色道：“我自是知道！问题是三哥哥他都没有走仕途，何来理由要易号纳妾？若是他真的寂寞，我也非小肚鸡肠之人，自会替他张罗一个。但前提是得由我来选，而非是个女人就往家里带，那我可不答应。”
“就是就是，外面的女人，还不知啥东西！往家里带也不嫌……”婢女怕言多有失，连忙捂嘴小声道，“但是郡主，这事既然都发生了，咱们要怎么办？”
宝琴郡主眼光一黯，叹了一声：“其他人说什么，反正我一概不信，还是想听三哥哥当面说，他最好能进京来。”
婢女疑道：“郡主，谢公子在南京啊，您怎么让他进京？写信？”
“我想去找母亲，让她进宫去求皇后娘娘。”
“可以诶！”婢女又问，“那咱们几时去？婢子好吩咐管事去备仪仗。”
宝琴郡主思索片刻：“现在就去。”
婢女唤来宫婢服侍宝琴郡主更衣，众人忙活一阵，总算收拾妥当，备好的仪仗已等在门外，她俩才出了门。
这郡主府原为曲水园，后改成郡主府，规划并无多大变化。府邸依然由东入，一路迢迢皆竹，竹尽，又迢迢皆水，有曲廊依水而建，端是两两三三修篁，猗猗过檐侵户。
郡主的仪仗，一路向金台坊的长公主府行去。长公主府在鼓楼钟楼以北，不算远，过几条胡同就是。
到了长公主府，仪仗未曾停留便径入府邸。在长公主所居的院落门外停下，宝琴走下仪仗，不等通报就直接冲了进去，宫女嬷嬷自然不敢拦她。
可是找了一圈都未见长公主，宝琴不禁奇怪起来，“母亲呢，去哪里了？”
宫女回道：“长公主进宫去了。”
“不早说，几时去的？”宝琴神色微愠，“母亲进宫是找皇后娘娘？”
“奴婢不知……”
“郡主，”她婢女连忙插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
宝琴蹙着眉头想了一阵，遂吩咐道：“我也进宫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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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琴郡主进了长公主府，没有多久，又从公主府里出来，仪仗重新回到大路上，走鼓楼大街一路往南。所经之处，两旁行人车马一径避让，直到北安门，过万岁山，进神武门，再抵顺贞门。
顺贞门是后宫御苑的北门，无故不开，宝琴郡主也只能在此等候宫人通报。
谢皇后与长公主俩人，正好在摛藻堂前的浮碧亭里歇息，摛藻堂就在御苑东路，浮碧亭是架在河上的一条廊桥。听到宫人来报，两人相视而望，不约而同地摇了头。
“没有规矩，”长公主扶额一叹，似乎不知该说啥。
谢皇后笑了笑，仿佛早料到了，于是吩咐宫人：“领她进来吧。”
宫人领命退下，谢皇后道：“皇姐，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也好，”长公主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