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汪贯道在闲暇之余,从不与南京官场有任何往来,
少宴会,除了徐九叔的那次邀请,非公事也不出谒受谒,更不过问地方有何出产,就是以防有人窥伺作弊。
但日子过得总是有些清苦,妻妾也不身边。九九重阳,他正如王维诗中所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查院里独自喝着寡酒,简直了无生趣,汪贯道索性叫上书僮、小厮两个人,拿上茶具、酒具跟他一起登朝天宫后山。
重阳佳节,南北习俗都大同小异,不外乎登高、饮菊花酒、食重阳糕。宫里会更热闹一些,一进九月,从初一开始,先吃花糕,到初四日,宫眷、内臣们会退下纱衣,换上罗衣,或者有重阳景菊花补子的蟒衣。
还有一项活动,就是食蟹。宫里会举办蟹会,将蟹洗净蒸熟,然后五六人一群,一般是宫眷、内臣,嘻嘻哈哈地攒坐一起共食。那些会吃的,先揭脐盖,用指甲挑出,再蘸醋蒜,或以酒佐之。有人剔蟹胸骨能八路完整,如蝴蝶之式,然后拿来相互比巧,看谁吃蟹的本事最高。
而九月的乡村,当属社祀最为重要,有春秋二祀,祭的是五土五谷之神。张家是当地一方大族,每逢春秋二祭,皆是张家族长出面主持。所以堂审一了,不等财产交割,张家族长就先赶回了华亭。
社日当天,村民约聚一起祭祀,张家出一羊一豕,酒果香烛作祭品。祭祀完毕,又是会饮仪式,由张家族长读锄强扶弱誓词——“凡我同族(里)人,各遵守礼法,毋恃力凌弱,违者先共制之,然后经官。或贫无可赡,周给其家,三年不立,十不与会。其婚姻丧葬有乏,随力相助。如不从众,及犯奸盗、一切非为之人,并不许入会……”
此春秋二祭是官祭,须依照古礼进行。官祭之外还有民间仪式,另有新添的祝文——“伏愿雨暘时若,五谷丰登,官赋足供,民食充裕……”
民间里社无需行古礼,只是借悦神之名,行娱人之实。
~2~
重阳这天,张秀与舅舅一家,去了城南雨花台登高游玩。
这日,南京城里有几处地方最热闹:一是东边孙陵冈,昔日帝王登高之处;一是城北幕府山,和鸡笼山的北极阁;一是城西清凉山的扫叶楼;一是城南雨花台,俱是百姓最爱登高赏菊之地。
舅娘做了不少点心,除菊花糕、栗子糕,还有从程瑶华那里才学的烘焙小饼干、泡芙。她用一支牡丹瓣纹样的剔红盒子装着,酒则是菊花酒。一行六人,坐了一辆马车,从城里一路出了聚宝门。
聚宝门大街上,全是出城游玩的人,摩肩接踵,都小心翼翼地避让彼此。只是人实在太多,再小心翼翼也无多少转圜余地。
一行人好容易挨到目的地,下了马车,张伯找客栈泊好车,然后几人沿着东路山岗一路步行向上。抵梅亭未驻足,顺梅廊再爬梅岗,这里遍植梅花,众人一路赏梅,此时虽非花期,但人穿行其间,依然满身诗意。
舅娘忍不住念了一首:“最喜欢那首咏梅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原来舅娘喜欢这首啊,”张秀也跟着念一首,“我却喜欢——繁华味短宜中酒,攀折人多好闭门。风信严时清有骨,尘缘空后淡无痕。从来不识司香尉,只仗东皇雨露恩。”
“三句不离酒,我看你都快成酒仙了。”舅娘打趣。
张秀又转头问舅舅:“舅舅呢,您最欣赏哪首?”
朱家舅舅却苦着一张脸道:“梅树笑我无佳句,但见梅诗不见花。”
张秀大笑,又对了一句:“吾舅风流名海内,风清雨淡有梅诗。舅舅啊,您为何要苦着脸?”
“秀秀啊,舅累了……”
“累了?”舅娘闻言,美目一瞪,“才走多远的路就累?老娘是小脚都没喊累!”
舅舅哼哼唧唧,声音越来越大,说啥也不走了。张秀打着圆场,“舅娘,不远就是寺庙,不如我们进去歇一歇?正好寺里还有清泉,顺带泡茶尝尝?”
“好好好!”舅舅遂大喜,“还是秀秀最懂我啊!我也正有此意……”
“哼!”舅娘狠狠瞪他一眼,不过再没反对。
于是一行人转道去了庙里,选在一株梅树下,铺上毡毯,绢儿和舅娘的丫鬟便将所带的吃食、用具逐一摆上。张秀又让张伯去汲泉水,自己则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茶箱。此茶箱是特制的游装,能装整套茶具,本身却小巧玲珑,半肩足矣。
毡毯上,打开的食盒,可谓玲琅满目,让人很有食欲。舅舅忍不住拈起圆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放,品了半天,只觉非常美味,却不知是何物。
“这是什么?看着挺像广东的沙壅,入口又似鲍螺的酥油,但是更绵软。”
“这叫泡芙,不是沙壅。”舅娘回道,“沙壅是糯米加了白糖炒,再入油炸,最后撒糖霜。这个只用烘焙,然后往里面填乳酪。”
“泡芙……这名字好。”舅舅说话口不闲,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夫人真是心灵手巧,竟想出这等新奇玩意儿。”
舅娘抿嘴一笑:“这非我想出来的,得谢徐家少奶奶。”
“张宗子称乳酪为天下至味,这话不错,凡是带乳的,就没有不好吃。我想啊,不如咱们也学学他,养头牛怎样?”
“好啊好啊,”舅娘一听极高兴,“张宗子说乳酪自驵侩那里得之,气味已失,养牛好啊,可日日得新鲜的嬭子。而且我还从徐少奶奶那学了好几样新点心,正想找机会试试。”
“回了上海就去买牛。”
“好啊!”
张伯汲了泉水回来,张秀也刚燃好风炉,跟着煮水烹茶。
舅舅吃着点心,等张秀烹茶,似想起有事要问,“对了,秀秀,你这一趟回去可能耽误不少时间,铺子上有交待好吗?”
“交代好了,”张秀回道,手里依然没停,“绣娘每天都会来绣佛斋,并不影响,而且我也拜托了隔壁的闵老板,有事就帮忙照看一下,其余的也没什么了。”
“嗯,你有安排就好。”
很快,张秀烹好了茶,分与众人,自己也得一杯,又尝了块点心。
“舅舅,还有件事想问您,”喝了茶,她便与舅舅闲聊。
“说,”
“这次回去,我想找以前跟过祖母的那些女弟子,怎能找到她们?”
“你找她们……”朱家舅舅沉吟,“估计得打听一下。”
“只有去居养院打听,”舅娘说道,“你忘了当初姑子和亲家母招女弟子,专门去居养院招。”
张秀愣了愣:“我记得她们后来不都离开了吗?”
“你还记得黄阿姐吗?”舅娘又问。
“记得啊,也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听说她后来回了居养院,在那里开了一个教习班,专门教那里的妇人刺绣。”
“哦……”
“唉,”舅娘又叹道,“说实话,居养院里也不居养。当初那些被你祖母招去的人,已经算幸运的,更多的人不幸依然不幸,每天只盼三餐有继,冷暖有依,不被管教嬷嬷体罚,就已万幸。”
舅舅道:“说白了,都是些无房无产无儿无女,又不能自存的可怜人,否则也不会住进居养院。朝廷建居养院收留她们,可居养院也……”
“她们何以为生?”张秀问道。
“什么最苦最累做什么,像织布、女红算是好的。而且口粮也挣得少,还要被管教嬷嬷克扣。”
“反正你也莫急,回去我就找人打听。”
“好,多谢舅舅。”
张秀心头不是滋味,一时也分辨不清。只叹世间人分三六九等,他们各自的生死悲欢,果然都无法相通。
节后第三天,
张秀带上绢儿、张伯,一道的还有舅舅两口,走三山门出南京城,在觅渡桥码头登上了去吴淞口的商船。
想当初,她也这么来南京的。一晃数年,仿佛一切未变,但又仿佛,一切已不同。
她站在舷边,回望渐渐远去的高大城楼……也许再回来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3~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谢赫在夕阳下,又一次走过那条石板路,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泛着耀眼的金色。
他却不曾留意,依旧恂恂而行。
回到书斋,他重新换上一身燕居衣裳,脚上趿一双绣面靸鞋。看着有些随意,依然不掩出众的气质。
仆人立在门外等候多时,谢赫挥手让管家出去询问。
须臾,管家手持一封信回来禀道:“少主,是京城来的信。”
谢赫没有接信,只轻轻叹了一声,他如何不知信是谁写的,又所谓何事。
管家不明其意,等了片刻,仍旧小心翼翼问道:“少主,京城二老爷还捎来口信,让您……”
“知道了,”谢赫打断他的话,没来由一阵烦躁。
“那……”管家没法,但还得硬着头皮问。“小的要怎么回?”
谢赫憋了很长一口气,许久才吐出来,然后吩咐管家,“去收拾收拾,明日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