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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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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秀并不清楚自家墨值几何,

    所以阿玄说值千金,虽然惊讶,但也半信半疑。“阿玄,何为‘墨不如新’?我怎么觉得世人爱的都是老墨。”

    “我说的‘墨不如新’就制墨技艺而言,古墨不比今墨。毕竟墨再好,要用了才知其价值,并非要像古董一样珍藏起来。好比一块李廷珪墨就比不了你祖上的顾振海墨。一块罗小华的小道士墨比不上方于鲁的青鳞髓墨,更比不上吴名望的紫金霜墨。”

    “或许你对,我家的墨是制来用的,收藏的话,可能太朴实无华了。”

    “朴实无华指过去而言,正因制墨技艺已臻完善,留给我们后来人的想象空间并不多,所以才会寻求另一种形式的突破。加之万历时,是制墨业最鼎盛的时候,有太多文人的参与,那个年代真是名家辈出。所以会有‘墨之在万历,犹诗之有盛唐’之说。只可惜啊,我没生在那个时代……”

    张秀忍不住笑道:“生在当下,不也是好时代嘛?身处当下的人,如果只是瞻前和顾后,就会看不清眼前,说不定当下也是个风起云涌的伟大时代呢?”

    “张姑娘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阿玄叹道,对张秀不免又生出几分佩服,“当世的墨继承了万历以来的风格,重装饰,这就是前后墨品最大的差异。在我曾祖的书里,收录的墨样近五百余,方瑞生的《墨海》里收录古墨图样一百余式,但他自己的造墨图样就有二百余。如此多的墨样,足见墨的时代已经焕然一新……

    “你家的墨固然样式古朴,但顾家最有名的不是顾绣?顾绣配上你家的墨品,出一套集锦,也不用多,几套、十几套足以,我敢说,能卖上天价!”

    张秀沉思一会儿,道:“祖上制墨多用来馈赠,并不售卖,我虽得了制墨技艺,但也不想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唉,那自然随你了,”阿玄听了只得作罢,但也无所谓,只是略有遗憾而已。

    “不过你说用我家绣品来配墨品,倒是个好注意。我想既然是送人,再配上一只顾绣的墨袋,应该还不错吧?”

    “你这么想就对咯,玩墨是文人的雅好,像笔墨纸砚这些行当,就是讨得文人欢心才能挣钱。你家墨好,装饰一下本无可厚非,而且墨袋也算另辟蹊径了。”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既说到纸,我这有些笺纸,自己制的羊脑笺,去年窨的,差不多下个月就成,到时送你一些。”

    “呀?”张秀蛮惊讶,“阿玄厉害啊,还会制笺纸?”

    “嗨!也就是废物利用,留下的尾段烟末杂质太多,我也不会用来制墨,但做羊脑笺还是可以。而且这段时间,也得你不少指点,我心里还是很感激,就当是小小心意好了。”

    张秀十分高兴:“那可太好了!羊脑笺用来写字最好,尤其写经,经久不坏,也不易虫蛀。”

    “我有年在京师城隍庙的庙市上,淘了不少好纸,就有宣德的瓷青纸,这种纸来做羊脑笺最好。”

    “你为啥大老远去京城淘纸?”

    阿玄笑着回答:“你这又不懂了吧,京城读书人多,好东西也多啊,你都想象不到,读书人对文房四宝能讲究到啥地步。要你以后有机会去京城,去逛了庙市你就知道,全是读书人在淘旧纸。”

    “怪不得你说‘纸不如旧’呢,是这个意思?等有机会去京城,一定要看看。”

    ~2~

    张秀拿着成墨回了家。

    走之前,阿玄还一再交代说:这批墨虽定了型,还需阴干至少一年以上,若真急着送人,怎么也得阴三五个月才行。另外,再找皮纸或绢布,把墨锭分开包好,挂晾阴干……她自然一一照办。

    回到绣佛斋的张秀,先浣洗更衣,再用晚膳。用完膳天已黑透,她与舅娘坐在院中,喝酒、赏夜。仲秋的夜,已相当寒冷,树梢间的上弦月稍显冰凉,好在还有一杯酒,尚能暖一暖胃和心。

    可还是抵不过冷风吹,舅娘披着氅衣,哆嗦着又把自己裹紧一点。张秀还好,瞅瞅舅娘,突然想起一个笑话:“舅娘,还记得那首《撒酒疯诗》吗——娘舅常常撒酒疯,今朝撒得介恁凶。踢翻两个糖攒盒,踏破一双银酒盅。面孔红来干急迸,髭须白得髚蓬松。傍人问道像何物?好似跳神马阿公。”

    “噗哧……”舅娘一下笑出了声,“都是你舅舅干过的好事!”

    “哈哈,”张秀大笑,又问,“对了,舅舅这几日忙什么呢?”

    “你舅舅今儿给我捎了信来,他说张家那边的财产已经交割清楚了,除一百亩地和现银外,他们还收回了当初你祖父母在华亭住过的一栋宅子,那栋宅子居然还在。”

    “哦,”张秀并不怎么在意,“不过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宅子,张家要收让他们收回就是。”

    “说是这样说,但你不知道,那家人太算计了,让人烦不胜烦。我就想啊,幸亏你不是长在那个家庭,否则还不知他们要怎么拿捏你。”

    张秀一笑:“现在起,以前就不提了,以后不会再往来。”

    舅娘却有些不同意:“你也不能完全不往来,毕竟未来的嗣子也要叫你一声姐。而且,舅娘觉得吧,若是选出来的嗣子年纪尚幼,你不妨把他接到你身边来,养育他,将来大了也是和你亲呀,再怎么他承的是你父母的香火。”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张秀淡淡道,“再说,祖父母和父母可能要重新编写家谱,倘若我改姓,就算不上这家人了,就算有嗣子,老张家也不可能让他跟在我身边。”

    舅娘一想:“纵然有理,但舅娘还是希望你,不要完全不与那家人联系。”

    张秀垂眸,半晌,才道:“我记下舅娘的话便是。只是眼下考虑不了那么多,我如今担心的……唉,舅娘你也晓得。”

    “舅娘晓得,是那纸婚书。”舅娘无奈,劝道,“不要太灰心,你舅舅已经在托人了。”

    张秀知这话只是说来安慰她的,御史都不敢取消的婚书,难道舅舅比御史还有本事?张秀一下有些低落,这酒喝了三四杯下去,只觉得一杯比一杯愁。

    许是舅娘看出她的低落,想了想又提道:“明日是重阳,我想着眼下没多少事,不如咱们去登高看看秋天的风景?”

    “舅舅也来吗?”

    “当然,本来也是说好的。还有啊,重阳之后,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上海县吧?”

    “嗯,”张秀答应了,“回去后得把户籍落实了,我心里才能踏实。”

    那纸荒唐的‘婚书’就像刺,深深扎进张秀的心里。她甚至有想过最坏的结局,倘若谢家以此强逼,她大不了学李翠莲,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3~

    对汪贯道来说,

    登闻鼓这类官司,他作为御史在审理之后,其结果都须以奏章的形式直接呈报皇上,等待御批。

    写奏章不难,难的是尺度,弹劾亦如此。劾到什么程度?需不需要实迹参劾?皇上与太子的反应会怎样?是否先立当事人张秀的人设?以此证明谢家公子确实被其吸引,而非以权势逼迫?然后阐明其户绝身份,再提解除婚约?至于南京都察院,当然也要参劾,就劾其对登闻鼓的管理太过懈怠,百姓的越诉伏阙,未经查实就施以惩戒,有损朝廷威信,等等……

    汪贯道磨好了墨,打算先在公文纸上写好开头,文章打两遍底稿再誊写,这是他的书写习惯。

    公文纸一尺五寸宽,每一幅六行,每行二十四格,开头格式皆有定式,不能错一丝一毫。抬头起二字,平行再写二十二字,书写衙门、官衔、姓名,疏密俱作一行。跟着再写‘右谨奏闻’,右字平写,谨、奏各隔二字,闻字则过幅第一行抬头。

    字体他也有考虑,皇上喜欢大臣用《洪武正韵》字体书写,表文一类用小字真书,而太子则要求统一用楷书书写。他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按照皇上的喜好来。

    汪贯道写好开头,便将公文纸放置一边,又抽一张元书纸铺在面前准备打底稿。这纸半熟,他想了想,搁了笔,取一块虫白蜡在纸上涂抹一遍,然后抄起一个印泥罐的盖子,开始慢慢砑。

    这么做没啥卵用,但能让他好好思考。他又想起了那位刑科给事中,听说已经上了弹劾奏章。明明刑科负责的是徒流、死罪等刑案,可如今越诉案也要插上一手,这就让他不得不多想想。

    一直以来,两直隶各衙门都存在滥受词讼、滥断词讼,南京尤为突出。正如他清楚南京法司「注」和守备衙门之间就矛盾深重,而同为详谳「注」衙门的刑科、巡按御史,亦为审判权归属争执已久。

    所以他这份弹劾奏章,措辞不能太轻,亦不能太重,要恰到好处……汪贯道停了手,将砑好的纸举起,透过光线细细观察纸上的纹路。印泥盖还是不太趁手,砑过的纸上有明显的纹路,他看着那一条条规则的纹路,忽然心中触动,仿佛思路一下就清晰了……其实,他完全不用顾虑太多,如实劾奏就行,至于判谁对谁错,自是由皇上和太子来定……

    思路通了,汪贯道重新铺好纸,见砚台中墨迹已干,再添些水等墨化开,斟酌了片刻,很快就奋笔疾书起来……

    一份密奏,二份弹章,不到一个时辰写完,然后又小心仔细地誊写到公文纸上。誊写反而用了很久,当写完最后一笔,汪贯道终于长出一口气。因为誊写时太过专注,生怕写错一点,写完了才发现后背一阵冰凉,原来里衣竟湿透大半。

    封好了公文,汪贯道交与手下去投递至驿递送出,想来最多五六日,就能到京城通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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