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墨】
过了生辰就是九月,
九月的金陵,美不胜收,可张秀无暇欣赏,她又忙碌起来。
重阳前,她如约来到中城皮匠坊的程家墨房。院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绢儿一进来,瞧了一转,就忍不住想收拾,好让张秀待着舒服。可被阿玄阻止,“诶,别乱收拾!收拾乱了不好找东西。”
绢儿怼他:“你这人说话真奇怪,收拾还能给收拾乱喽?”
阿玄无奈道:“绢儿姐姐,求您别收拾,我这儿东西摆哪都有数呢,你乱收拾一气,我就不好找了。”
“可这里又脏又乱……”
“算了,”张秀出声阻止了她,“今儿咱们来做事的,不是来作客,没必要那么讲究。”
制墨的地方哪有不脏乱的?可张秀并未在意,一进来,她所有的注意都在院中那长柱形的窑上。“阿玄,以前不是这窑,新搭的吗?”
“是啊,用了都小一年了,这个窑比之前那口稍微改进了一下,”阿玄回道。
张秀记得她才来南京不久,就认识了阿玄,并头一次在程家墨房制墨。因为制来自用,所以没太讲究,但这次制墨是为了送人,还特意新雕了一版模子,复刻了老墨的形状。
这新砌的窑下方为燃烧口,顶端为集烟室,四周还有出气孔,外观与她上回用的窑没啥不同。“阿玄,这口新窑比老的好用?”
阿玄回道:“取烟更好用,分了不同煅位。”
制墨以取烟第一,烟质直接影响墨的品质。张秀又问道,“那这口窑取烟时,怎么区分烟的不同煅位?”
“其实吧,也不复杂,这窑比老窑长一点,内部分了若干段,这样下面烧的时候,就能分段取烟。最顶端的一二段,收集的烟末就是上料,中间段是混合烟末,留在最底端是较粗的,一般就卖给制版印刷的。”
“嗯,这样挺好,”张秀点头,“我记得顾家墨谱上记录了一种窑,是当年我祖上用来制墨的。形式就和你说的差不多,只可惜记得比较简单,又没有图,一直想该怎么分段取烟,今儿见你这口窑,大概就明白了。”
“嘿嘿,”阿玄一笑,“搭窑基本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你顾家祖上估计也是吸取了别处的经验。”
“嗯,也对。”
“行了阿玄,别说了,该干正事。”张伯提醒他。
“知道了,”阿玄应了张伯,便继续去看窑,窑是早已烧上,他只等着取烟。
取烟并不复杂,但若要烟醇,首先得木好,今次用的是去了松脂的松木,取烟时的白色杂质会少很多。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所以分三段取烟。若无分段也能取烟,就得靠经验来判断烟气的优劣。
取烟是个漫长的过程,窑阿玄守着,取烟也由他来,张秀要准备熬胶用的胶料,以及配墨药。顾墨用鱼胶,但她打算再添一些牛胶进去。牛胶选水胶为好,而水胶又以广东所出最佳。其质有冬春之别,冬胶色明气香屈之可断;春胶性不敌水,色暗气秽,不堪入墨。
取足烟用了一天一夜,好在张秀制墨不取量多,只求少而精。取完的烟末是深灰色的烟末颗粒,还不能马上和胶,需捣一遍,然后过筛,这一步依旧阿玄来完成。
过筛有两次,张秀早让张伯备好了高粱酒,第一次过筛之后用酒浸,等浸透捞出、晾干,再入研盘磨细,筛第二次。如此得来的细烟还需阴干,方能和胶。
仅筛烟这一步,便用去两天,阴干又花了三日「注」……
第四天,
张秀再一次来到程家墨房。先仔细查看阴干后的烟质,满意道:“很细,看来可以了。”
阿玄也拈起一撮用手指推开,趁着窗口的光线仔细查看,不禁说道:“难怪顾墨一直名声在外,并不止是传世稀少的原因。我观你两次制墨,光取烟这一步就格外细致。想必成品墨上手磨的话,磨感非常好……”
“咦?”张秀不由奇道,“上回制墨,不是送了你一块吗?你还没试过?”
阿玄一听脸一红,可这张黑脸也看不大出来,只是说话嗑绊起来,“呃……没,新墨舍不得,放几年在用。”
“哦,”张秀便不再问了,只道,“上次制的,我如今手上还有几块,就当口粮墨了。我嫌胶轻,每次用来描粉本画花书,总觉得不太习惯。”
“你还嫌胶轻?”阿玄很快恢复如常,“新墨本就胶重,这你都都嫌轻?像你用来描花样,或者写字,都不砑纸吗?”
“后来我就没用墨条,换了一种胶墨,找戴春林的师傅,专门替我做了一款,用着还行。”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又各自忙碌起来,张秀准备熬胶,阿玄则把阴干的烟末倒入青石臼,等着和胶。
熬胶之前先浸水、再上锅熬煮,期间要不停搅动,直至胶熟方停火、滤出。一年当中,熬胶宜在春秋两季,余月则不成,热则不凝,寒则冻疡,合胶不粘。
墨房内,可不比秋光潋滟的户外,所见一切皆昏浊不堪。张秀守着熬胶的锅,用木棒不停搅动,汗水顺着脸颊滚过肌肤,留下长长几条黑印。
观察胶性是否成熟,是以木沥汁为准,看末一滴微有势,便是胶熟。胶熬好倒入石臼合墨,合墨之法每家都各有不同,张秀选两次入胶,头次合墨之后蒸煮一次,再入胶、加药、拌匀,最后制成墨坯。
和胶以一斤烟用四两五胶,胶轻,需十万杵,杵墨也是关键。这一步阿玄和张伯一起,用檀木作杵,捣时粘杵,则喷洒少许药汁再捣,如此反复,直至捣匀捣透才能出臼。杵好的墨坯先晾晒一个时辰,去除部分水分,然后再捶打。
最后一步捶打定型,阿玄先把墨坯摆上墨墩,用五斤重的墨锤不停捶打,每打二十四锤,折一折。一般普通的墨翻打八折即可,但张秀所制的,足足翻了一倍。
翻打好的墨餜称重,按每半两一小餜,在板上搓条,搓时按、捺、推、收,需用巧劲,待搓成墨条,嵌入模子,最后压制成型。
这一步又花去一天,等张秀再来,阿玄已把脱了模的墨条放入炉灰脱水,脱水后方才晾晒。
张秀取一块修好的拿在手上来回翻看,这墨小巧,也不是常见的条形,是两边凸中间凹类似纺梭,圆弧边,背面下角有‘海上顾振海墨’六字,上手把玩时手感不错。
张秀十分满意,想起了她小时候用过的墨,笑着道:“我幼时习字用的墨就是这样的,还是老墨。”
“啧啧……”阿玄一听咂舌,忍不住道,“真奢靡!你知你家墨的行情吗?我告诉你,那些墨要换成银子恐怕价值连城!还不如做集锦墨来卖,都比……”
张秀抬头看着他道:“我家墨不卖,只送人,或者自用。”
阿玄话语一噎,竟愣了半晌,然后喃喃道:“你家真是!天天捧着金饭碗,都不知它的贵重……”
绢儿好奇,便问了一嘴:“你懂行吗?那你说我家的墨值多少?”
阿玄这才笑了:“嘉靖年间的罗小华所制顶级墨,早十几年前已价逾拱璧,方于鲁家的,这十来年他家的墨已经翻了十数倍不止。你家的墨,藏家手里的老墨几近千金,毫不夸张。”
“多少?”绢儿一下瞪大了眼睛,生怕听错了,“你说多少?”
张秀也十分惊讶:“为何这么贵?”
“古墨罕见,物以稀为贵,而且顾墨在文人圈里,一直口碑很好,想入手的下家多的很。”
“千金呐,就是一千两!”绢儿倒吸一口凉气,“我家姑娘的大尺幅都从未卖过一千两!只有一幅东山图卖过八百两,整整绣了三年时间,这已经顶天了!你说小小一块墨就卖千金,简直太不值了!”
阿玄撇了撇嘴:“你们不懂行,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你们?”
“唉……”停顿片刻,他又叹了一声道,“张姑娘你也知我曾祖,方于鲁的制墨技艺还是我曾祖教的,可曾祖他就是遇人不淑,还遭奸人陷害入狱六年。所以我程家的墨名一度口碑极差,尤其在文人圈里,因人品而废我家墨品,什么‘不齿论辈,论墨品人品,恐程终不胜方’,这些话几乎毁掉了我程家墨……
“直到曾祖那本《程氏墨苑》出版,才挽回一些声誉,这些年,我家的墨也逐渐有了起色。我曾祖就在书中说过一句‘我墨百年之后可化黄金’。”
张秀制墨的目的,是打算送人。她都计划好了,汪御史送一锭,宿有仁送一锭,徐九叔送一锭,吴阑送一锭,其余的则送顾绣香囊一只,作为替她奔走帮忙的感谢,剩下的墨都留给自己自用。
不过她对阿玄所说的值千金,还是半信半疑,“阿玄,你说的都是大师的墨,古墨,当然值钱。可我这是新墨啊,新墨不值几个钱吧?”
阿玄颇为无语,“外行简直没法交流!算了,今儿我墨隐道人发发善心,给你讲讲墨界规矩,不是老墨都值钱,那也得分!另外还有句话叫‘墨不如新,纸不如旧’,没听过吗?”
张秀摇摇头,道:“真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