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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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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生日快乐歌,震惊多少金陵客——

    杜玉奇心想,多年以后,再回忆起这段经历,定然有趣的紧。

    不过眼下,

    要先看程蛾蛾如何分这个奇怪的‘馒头’。

    程瑶华数数人头,掐指一算,要分十一份,她手中拽着一根线,边在‘馒头’上比划,边思考。

    “这竟是一道几何难题……”程瑶华嘴里嘟嘟囔囔,可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算了!随便划拉两下吧。”她懒得动脑,就只动手,很快用丝线分成数块,最小的那块算她的。

    “来来来,都尝尝。”程瑶华用碟分装,分给大家品尝。

    徒弟给杜玉奇拿来一碟,她瞅了半天,道:“这像西洋人做的一种点心,我师傅说过,西洋有种点心,其味甘香芳洁,形亦精巧,即便那些江南巨室闺秀,名门太太,拿出毕生主持中馈的技艺,也做不出来。此点心似乎被称为‘饼饵’?”

    “夸张!”程瑶华不太认同,“我倒不知西洋人的啥饼饵。不过你师傅说岔了,没人能做出来?那朱夫人做的带骨鲍螺是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了!”

    夸得舅娘沾沾自喜,“蛾蛾啊,你真是好贴心。”

    杜玉奇也点头承认:“也是,这鲍螺做的,堪比御厨的手艺了。”

    程瑶华没忘杜玉奇许下的承诺:“杜老板,我的生日曲也唱了,是不是该你来了?”

    “行啊,想听什么?报来吧。今儿我都一一满足……”喝下的酒在发酵,杜玉奇感觉有一团火在冰里燃烧,心里同样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悲伤喜悦,都交织在了一起。

    “唱白局,怎样?”舅娘是第一个报。“白局有趣!”

    “呵呵,”杜玉奇一笑,随口应下,“好啊!那就……唱个侉侉调如何?”

    “好啊好啊,”舅娘抚掌,“侉侉调好!《卖油郎独占花魁》。”

    “嘻嘻,原来朱夫人竟好这口?”杜玉奇还不忘调侃一句。“《卖油郎》就《卖油郎》吧。”

    她晃晃悠悠站起身,拿个势,也不用多讲究,只清了清嗓子,便唱道——“一更更儿里,月儿照楼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女裙钗;我看你年纪轻轻良户人家女,为因何流落在烟花门里头来……”

    她同钱素秋拼了大半坛子酒,以她的酒量来看,人是醉了无疑,她有自知之明。别人面前装清醒可以,自己可装不了自己的。

    上一次她醉酒还是很久以前,一年秦淮联曲宴上,记得也是唱曲,别人怂恿她与另一名伶打对台,那人唱《啭灵莺》,她唱《集贤宾》。王魁就坐在对面席上,她突然起意,就唱了——你看他乌纱小帽红杏衫,与那人笑立花前,掷果香车应不忝……后来才知,他真是个乌纱小帽红杏衫,跟霍都梁一样。

    ——“二更鼓儿敲,月儿就渐渐高,卖油郎在高楼好不把心焦;我看你,翻来覆去的疑难样,想必是酒醉心中似火烧。三更鼓儿排,月儿正当皑,我看你酒量小少吃两盅好,又何必酒席宴前你逞英豪……”

    妈呀,这曲子莫不是专为她今日酒醉写的吧?怎就这么合适?

    ——“四更鼓儿起,月儿就偏了西,姑娘要吐,卖油郎心中急,又恐怕弄脏了花魁女子的衣,倒不如吐在我的袖窟窿里。五更鼓儿里,东方就发了白,花魁女酒醒双手揉眼睛,睁开二目四下来观看,又只见,这床跟上坐着一位美貌郎……”

    “你说这年轻女子啊,真的看见美貌郎就躲不开眼吗?”舅娘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吧,”程瑶华很快回她,“我就觉得好些曲子,把咱女子写得跟恋爱脑一样,就挺无语的。”

    “扑哧……”杜玉奇一下破了功,唱不下去了。

    “恋爱脑?哈哈哈,”舅娘被逗得花枝乱颤,“我懂了,就不是个好词!”

    “难道不是这样?”

    杜玉奇酒劲上头,久立支撑不住,颓然倒在椅子上。小徒弟吓了一跳,赶忙伸手一扶,好在是坐稳了的。

    她心里乐得不行,差点儿笑出眼泪花,恋爱脑?想想还真没有不是的!杜丽娘做梦就能爱上柳梦梅,崔莺莺与张生仅见一面就互生情愫,而《燕子笺》里,富贵风流两擅长的霍都梁,上厅行首华行云对他念念不忘,千金小姐郦飞云只见画就能相思成疾……

    “知道为什么有恋爱脑吗?”程瑶华说道。

    “是啊,为啥?”舅娘问道。

    “因为都是他们认为的啊,觉得女子成天没事干,只会对着男人发花痴。”

    “笑死我了!”舅娘忍不住大笑起来,“那除了戏本子里写的,现实里就不会有了吗?”

    程瑶华喝了一口茶润嗓子,摆开一副说书的架势,“呐,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最爱听人讲故事了!”

    “话说有个富商和花魁交往,两人交往一阵后,彼此都有了一些感情。花魁呢,非常迷恋富商,但富商对花魁的真心却半信半疑。为了试探花魁的真心,他就故意很长时间都不联系花魁,也不书信来往。等再联系上时,又说自己破了产,已经身无分文……

    “可花魁并不在意他破产没破产,执意和他见面。而两人见到之后,富商就对花魁说,他已经生无可恋,只想与她一起赴死。花魁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与他赴死。等到了约定那天,花魁前来,当要一起赴死时,她却叹了一声……

    “富商以为花魁不想死了,就质问她,但花魁却说:我叹息并非惧死,而是想起您的命运……”

    “好啦,故事到这基本就完了。”程瑶华讲完,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四周安安静静,“咦?杜老板已唱完了?”

    舅娘不解,依旧追着她问:“后来呢?就这么完了?”

    程瑶华摇了摇头:“其实吧,这故事有个很有争议的结尾:富商因为这一声叹息大为感动,于是出钱给花魁赎身,并把她送回家,然后富商自己又重回烟花之地,继续同其他人交往。”

    “啊,这样?”舅娘还是似懂非懂,“可,富商是为什么呀?”

    程瑶华笑笑:“你可以说是因为花魁心太真,心一真,便没了风月。碍人风月,就只得了断。”

    舅娘一惊,恍然道:“你说的对!其实富商就只想来一场轻盈的风月,心太真,反而就得落地!”

    “可你不觉得花魁叹的那一声,好像已经超脱了滚滚红尘,奔着菩萨低眉去了。”

    杜玉奇听到这,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胸腔里那颗肉长的凡心,突然变得生疼,仿佛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只一会功夫,就疼的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小徒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神情因担忧而变得焦急:“各位姐姐,快看看我家师傅,她这是怎么了!”

    众人这才扭头,却见杜玉奇脸泛青紫,双眸紧闭。钱素秋隔得最近,先上去查看了一番,又轻轻拍她的脸颊,很快说道,“她醉了。”

    小徒弟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问出一句:“醉了?真是醉了?”

    “嗯,她不知道那桃花酒后劲极大,方才非要与我拼酒,又喝的太猛,如何不醉?”

    “哦……”小徒弟茫然低头,眼光落在她脸上,口中喃喃,“只是醉了……只是醉了……”

    “煮碗醒酒汤给她喝下,很快就好。”

    张秀这时站起身来:“那我去煮醒酒汤。”

    钱素秋却阻止了她:“醒酒汤还是我来吧,你只管拿来东西就好。”

    张秀想想,道:“也好,你需要什么?我去找来。”

    “我看有橙子,就用橙子煮香橙汤,解酒也快。另外还要一些檀香末、生姜、甘草,有么?”

    “有的。”

    东西很快备齐,张秀领钱素秋来到爨室里。她也不废话,立即卷起袖子开始准备食材,先将橙子、生姜切片,用小火焙干,然后放入石臼里捣,加入檀香末、甘草末,捏成饼子,焙干,再碾成细末,每用一钱加盐少许,冲入沸汤点沸,不消一炷香,就成了一碗醒酒汤。

    钱素秋端来醒酒汤,递给小徒弟:“快与她喝下。放心,只管给她喝,这汤能宽中顺气,消酒很快。”

    “好,多谢钱姐姐。”徒弟谢过,随即喂给杜玉奇喝下。

    杜玉奇醉得一塌糊涂,可意识没完全糊涂,只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正自迷惑,忽见一个菩萨来,长着一副她的眉眼,对她说——“阿弥陀佛,世间女子总喜欢捧一颗真心献祭,殊不知,她们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而我只是个肉胎凡心的人。”

    “那世间的男人呢?他们又是什么?”杜玉奇反过来问她。

    “世间男人,不怕金刚怒目,就怕菩萨低眉,你自己去悟吧……”

    杜玉奇心头大震,忽然想起就在前几日,王魁准备动身进京,临走前,却只是匆匆赶来见她一面。临别话语,他始终只说他的仕途抱负,他京里的恩师,让他呆在太子身边,先进詹士府任个官……

    杜玉奇很想大笑,她风月场上打滚多年,到头来,却是自己给自己唱了一出《救风尘》。

    一碗解酒汤下去,杜玉奇缓缓睁开眼,渐渐地,看清了眼前,还是今日这一群人。

    “你终于活过来了……”众人见她醒来,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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