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墨】
秋风起,草木黄,
虽说秋意总使人有萧萧之意,但对于这座城,却不尽然。
有萧萧凄凄,自然也有郁郁芊芊。无论萧萧与芊芊,都属于这座城的样貌。
卯正二刻,天光大亮时,
张秀已经坐在绣架前,继续绣那幅《春山瑞松图》。
目前只用针勾勒了主体轮廓,要完工尚早。其实以针法来体现米芾山水的特点,还是要虚实结合,虚景不加绣,只用画笔设色,淡墨渲染,这样方能体现一种云烟涌动的逼真感。
以墨渲染……“对了!”张秀忽然想起什么,竟放下了手中针线,起身离开后院。
她很快来到二楼的佛堂,开始翻箱倒柜。绢儿听到响动,从正屋踱过来,一见不禁问道:“姑娘,你找啥啊?”
“找《墨谱》,放哪里的你还有印象吗?”张秀边问边寻找。
不等绢儿告诉,她已寻到供桌下,见有一个抽屉拉开来,然后小声惊呼,“讶,找到了!”很快从里面抽出薄薄一册书。
张秀一瞥封面:“对,就是这本《顾氏墨谱》「注」。”
“姑娘要制墨?家里这么小,要怎么制呀?”
“无妨,昨天我给张伯说了,让他去皮作坊那边找程家制墨坊……”
~2~
张伯昨日得了吩咐,今日就去了中城的皮作坊,
找程家墨房主人。墨房主人当然姓程,自称玄玄子,来自徽州歙县。
程家墨房不难找,找到之后,张伯先四处瞧瞧,再推门而进。“嚯,真乱!”一进来,就见乱糟糟一片。不大的院子里,竟堆满了各种烂木头、漆桶、麻袋、桐油,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
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口长柱形的窑,这窑下方有燃火口,顶上有集烟室,四周还有出气孔,是专门用来烧烟取烟。
在一片杂乱中,有人蹲在其中,不仔细辨认,几乎以为就是背景。这人垂着头,背对大门,一身褐色衣衫上满是黑泥污渍。
“阿玄?玄玄子……”张伯唤出那人的名字。
而那人一惊,很快抬头看来,黢黑的脸庞,正呲着一口白牙,道,“张伯来啦?”
张伯试着跨过这一院子的障碍,待走近看得越发清楚,他不光脸黑,两手更黑。
“你干嘛呢?”他也试着蹲下来。
“选木头啊,没看见?”
“就这一堆烂木头?”张伯撇了撇嘴。
“你懂啥!”阿玄抢白他一句,“这些木头都是上好的料子,并不是你口中什么烂木头。”
“有啥用啊?”
“取烟呐,以前宋人挑选松木,都选那种百年朽木,因为朽木里不会有太多松脂。后来嘛,我朝人发明了凿孔流脂法,就容易多了,砍树之前先把松脂燃掉,再砍成段回来烧烟。”
“哦,我还以为这些木头就是一堆柴火。”
“你不是这行的不识货,我这儿的东西都是宝贝。”
“你说宋以后多是油烟墨,是不是松木都被砍完了,那时又没有什么凿孔流脂法,所以才用油取代烟?”
“也对也不对,”阿玄回道,“选哪种墨,看用来做什么。一般制上等墨也非易事,好比桐油,都是亲自选桐籽榨油,再制烟,罗小华制的油烟墨,一个马蹄金都换不来五钱。要说制墨技艺,松江府曾与新安齐名,可惜今已滥恶,才让我们新安独盛。不过你们顾家墨是佼佼者。”
张伯得意道:“我们顾家祖宗传下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
阿玄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得承认,实话实说顾墨有胜新安之处,用胶独轻,设色不滞。还有你家小姐也是好人,两次制墨都找我。”
“最近你这窑空得出不?”
“那必须的啊,你家小姐要制墨,再不空也得空出来。”阿玄身上,无论什么都黑白分明,尤其一双眼。嘴角带着惯常的笑容,“正好快九月了,适合煮胶和墨,这回用啥胶?水胶还是鱼胶?我好事先准备。”
“鱼胞你能找吗?”
“自己熬吗?那不如用现成鱼胶。”
“这得问问我家姑娘,她交代了,两种都要备。”
“药墨呢?如何配?”
“你问我?我哪知道。”张伯不由瞥他一眼道,“阿玄,你这小子是不错,不过我也劝你别费啥心思在我家墨上,我们小姐不会告诉你的。”
阿玄听了只是耸耸肩,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问问而已,药墨又不是啥大秘密。”
“呵呵,”张伯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适可而止啊。”
阿玄一抖肩膀甩开他的掌,“拿开拿开。”
“我看你小子觊觎我家的墨,不是一天两天了。”
“觊觎?”阿玄很是不屑,“你咋不再说难听一点?我墨隐道人还用偷学别人的制墨技艺?”
“墨隐道人?嘿,姥姥诶……”张伯被他的话逗得大笑,“咋又不叫玄玄子了?”
“你管我叫啥!”阿玄眼里有了恼意,“不是我吹牛,给块墨上手一摸一闻一舔就已知七八,再一试笔,八九不离十了就!要仿你家的墨还不容易?”
“哟?厉害啊。那不如请你墨隐道人说说,如何仿我家的墨?说不定这还是门生意哦……”
“其实你家的墨吧,配方我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就是比例还没琢磨出来,要仿的话,也能仿个□□成。除非是真正的藏墨大家,否则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真的吗?”张伯一听不但没恼,反而兴致起来了,“那你再说说,我看你知道了多少?”
“你家的墨和了油脑和紫草,这点倒不像别家的爱用麝香,用鱼胶合墨,胶轻不粘,其实这些都不是关键,我只是还没摸透你家取烟的法子,应该比较特别。反正要得好墨,一须烟淳,二须胶好,三须万杵不厌,万变不离其宗。”
“哈哈哈……”张伯大笑。
“果真可以成一门生意!我虽不懂墨,这么说吧,以你目前的功力不说已得九成,八成肯定有的,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若真要仿制,正如你所言,七八成像绝对没问题。而且就行情来说,我也略知一二,估计能卖个好价。”
“我又不靠仿墨为生,再说,你家小姐取烟的时候总是要来,难道我不会请教她?她可比你好说话。”
张伯笑而不语,又捡起地上一块烂木头看了看,其实他也不懂,反正带几块回去让姑娘看看。
~3~
张伯带着几块烂木头回了绣佛斋,
回来时,张秀正好在琢磨那本《顾氏墨谱》。
“姑娘,起窑的日子都说定了。”张伯一边交待办的事,一边将木头递给张秀。“这木头阿玄那儿拿回来的,您瞧瞧。”
张秀接过来一瞧:“这料子不错,比上次的好。”
“原来真是宝贝?”张伯微微诧异,“我还以为他逗我,所以特意拿回来让姑娘看。他说什么去了松脂的松木,烧烟最好,反正我也不懂。”
张秀道:“没错,烧的时候杂质少,烧出的烟就纯。好松烟墨色都偏冷,也不容易划伤砚台。”
“对了,您不知道那小子还蛮狂妄的,说能仿出我家的墨,几乎能以假乱真。”
张秀笑了,“他真这么说?”
“可不!说的头头是道,不知真的假的。说什么药墨配方基本大差不差,唯有取烟还没弄清楚,要仿的话,七八成绝对没问题……你说那小子口气大不大。”
张秀真有些惊讶,“他说的也没错,制墨技艺从上古流传下来,各家都差不多。松墨(松江府)出自青龙镇,宋有章生,后有任景周,元有卫学古,皆以古法制墨,我顾墨也是如此,唯一有差别的是取烟、和胶。不过他能猜出取烟不同,已经很厉害了,果然是程家后人。”
“他会不会偷师啊?”张伯担忧道,“姑娘,您这次得谨防他偷学了去。”
张秀笑笑,两手一摊,说,“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他学就学了吧。不过呢,我们顾墨可不止这些,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窥得究竟。我手头还有一枚无名无款的,只知用了倭墨,这款才是绝品,即便我也一知半解,大概要失传。”
“是老夫人留下来那块松皮纹的柱子?”
“是那块。”
~4~
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
只留了一抹赭红色晚霞,挂在天边。
华灯初上,
武定桥头的醉仙楼,早已是人头攒动,但老板刘富昌此时却匆匆出了大门,来到桥头,向着聚宝门的方向翘首以盼。他是在等钱素秋送酒的小驴车来,她酿的酒在酒楼里太好卖了,时常要补货。
淮清桥的三家戏寓里,分别上演着三本戏,一本《三生传》,一本《双凤齐鸣记》,还有一本自然是《牡丹亭》。戏寓里还常有家班来登台,《三生传》就是由马湘兰的家班来演。要论水平孰高孰低?当属家班要高些,毕竟家班的主人大多工诗能文,又肯出钱出力培养自家的优伶。
但家班未必就能吊打一切戏班,好比杜玉奇所在的沈香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