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在巡按察院滞留数日之后,
张秀终于走出这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阳光。可她看起来依然遗世而独立,像荒凉原野上的旅行者,唱着一支悲伤的歌,那悲伤如冬天大地的雪,冰冷的感觉从脚底传递到心间。
归家路很漫长,从朝天宫返回钞库街,要跨过好几条通衢大街。可纵然漫长,总有归家的那一刻。
绣佛斋门口,张秀一眼就瞧见迎接她的舅娘。只是许久未见,却仿佛天荒地老,脑海中不断有记忆划过……一如从前,舅娘还是那么珠圆玉润。
原本张秀眼里充满忧郁,可见到舅娘的一刹,不知为何就笑了,还笑出老大一个鼻涕泡。
“囡囡!”舅娘泫然欲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拽到跟前,“我的秀儿!你受苦了,呜呜……”
张秀望着脸如银盘的舅娘,羞涩地埋下头去,用手揩揩鼻涕。
“傻子啊,我家竟出了你这个傻囡!”舅娘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咽咽道,“身上好了吗?还疼吗?有留疤吗……”
亲人纵是嘴上责备,终究是心疼她吃了苦。张秀没有抬头,只是在舅娘的颈窝上蹭来蹭去,一头顺发顿时变得潦潦草草。
“姑娘,舅夫人,别哭了,咱们先进去说吧……”绢儿提醒道。
“哦对,”闻言舅娘抬起泪水漻漻的眼眸,看看四周,“秀啊,咱们进去,别让人瞧了笑话。”
一行人总算进了绣佛斋,两位绣娘当先迎上来,“姑娘,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还好吗?”
张秀望着她俩,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心中似有千言,最后也只笑笑说,“我还好。李娘子,翁娘子,你们都好吗?那日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交待什么……”
“好好,”翁娘子有些哽咽,“绣铺目前一切都好,就等你回来呢。”
“谢谢,”张秀感激。又对舅娘道,“舅娘,你们先去后院稍坐,我要上楼一趟。”
舅娘点头:“好,快来啊。”
张秀上二楼来到佛堂,跪在亲人牌位面前,拜了三拜。起身后寻了张干净抹布,将佛堂四处都细细抹过一遍。做完这些,她又停下来,凝望墙上亲人的遗像。
旁边还有一副贴,上面写着‘一执一念一浮生,一悲一喜一豁然。’
张秀反复咀嚼这两句,不禁问自己:“一个人,若心中有执念,究竟坚持好,还是放下好?”
她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叹一声,再转身离开。
下了楼去后院,一跨过花门,就看见背对着她的舅娘,正同绢儿絮絮叨叨。
舅娘穿了一件宝蓝色对襟比甲,下身水红色马面,三绺头梳的服服帖帖,侧脸可见她油光水滑的肌肤,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瞧瞧这里乱的,还叫一个院子?墙角那一大蓬乱糟糟的是什么?为啥不修剪?绢儿,你虽年纪小,平时也不要偷懒……”
“舅夫人!您可冤枉婢子了……”
“囡囡也是,这地方有啥好呆的?我都瞧不上。难道上海还不比南京?非要来这开绣铺……”
“舅娘,”张秀开口唤一声。
舅娘一怔,转过头来:“呀,囡囡来啦?”她伸手拉过一张椅子,指着说,“快过来,坐舅娘身边。”
“好,”张秀点头,挨她身边坐了下来,“舅娘,是昨日才到的吗?”
“你还好意思问!”舅娘先瞪她一眼,“你这孩子,有事都不兴说的吗?非等瞒不住了才告诉我们!你不知道我跟你舅舅都急死了,恨不得飞过来呢!我出门麻烦,你舅舅等不急,只有让他先走我后走,可不昨日才到。”
“舅娘……”张秀惭愧,恨不得钻地缝。
“算了,好歹已经来了,”舅娘有些心软,“我老早就给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你想做什么,我跟你舅舅都依你。可你呢,好好的老家不呆,偏要来南京!我都想不通,这里有啥好的?”
“自然是为了刺绣,”张秀解释道,“我一直想办一间绣坊,像当初祖母那样,招女子来学顾绣。”
“难道上海不行?次一点苏杭也行啊,我不信南京还能强过苏杭?”
“舅娘,如今民间丝织行业,惟南京可比苏杭,机会很多。南京这里,门类很齐全的,而且水陆通达,四方客商咸聚于此,想来绣品销路也不会差。若将来真办起了绣坊,肯定要考虑绣品的销路问题。”
“哦……”舅娘似乎反驳不了,想了想又问道,“你眼下官司了了之后,有啥打算?”
张秀回道:“再远的打算没有,就眼下,事情了了准备回上海,解决立户。然后……其实也想寻一寻旧人,以前跟着祖母学习的女弟子,若能找到,想请她们来南京,充新绣坊的教习师傅。”
“嗯,就算不是为了立户,你也该回去看看。”
“而且我想好了,这次要改回顾姓。”
“唉,”舅娘叹道,一双眼里满是怜惜,“改姓固然不太好……总比被张家拿捏住要强。”
张秀眼中一黯,眼睛瞥向别处,墙角里,那一大蓬乱糟糟的东西,是红花采摘后剩下的枯枝败叶。这院已许久没打理,即便有四季常开的蔷薇花,看起来也毫无生机。
“反正这笔帐要记着,你今日所受一切苦难,总有一天要找张家讨回来。”
张秀默然,改了姓,跟那家还会有什么联系?唯有欠父亲一人的恩情。
舅娘伸手替她抿了抿头发,“我的儿,怎么又不说话了?”
张秀摇摇头:“我在想,等几天……”
“对了!”舅娘突然道,“等几天就是九月初一,还记得啥日子吗?”
“怎会不记得?我的生辰。”
“我和你舅舅给你办桌席,庆祝一下吧。南京可有认识的手帕交?”
张秀笑了:“倒是提醒了我,有几个朋友需要当面谢过。”
“那好啊,你下帖子来请,其他的交给舅娘操持。”
“好,谢谢舅娘。”
“秀,等过了生辰就和我一起回吧?既然决定回,早晚一样,反正这里善后有你舅舅,你也不用操心。”
“不急,眼下还有一件乃当务之急,完了再跟您一起回。”
~2~
中秋之后,已过去七八天,
这七八天,张秀犹如大梦一场。梦里与梦外,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昨夜里,还梦见杜丽娘因梦其人而病。弥连之际,亲手画下容颜传于世,却在死后三年,冥冥中求得所梦者而复生。
梦里,那所梦者这般说道——“你也帮一锹儿……”
——“《大明律》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哩。你宋书生是看不着皇明例,不比寻常,穿篱挖壁……”
——“这个不妨,梦中小姐的自家主见……”
大清早,
桃叶渡住的杜玉奇正带着小徒弟对脚本,
她念一句,小徒弟接一句,只是小徒弟接着接着就没了声音。
“怎么,你又忘词了?”杜玉奇皱着眉头问道。
小徒弟摇摇头:“词倒是没忘,就是觉得有点没对。”
“哪里没对?”
“柳梦梅怎么是宋书生?既是宋书生,又怎会知道《大明律》?难不成他穿越了古今?”
杜玉奇笑道:“什么穿越?这叫谑语,以前没人给你讲过?”
小徒弟依然摇摇头。
“这种谑语多了,《千金记》里也有啊,秦末乌江亭,长念唐人杜牧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英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唉,我算是有些明白了,”小徒弟忽然叹道。
“你又明白什么了?”
“师傅,你不觉得,这二人都是心有执念?若非如此,杜丽娘怎会在梦中能求得所梦之人?柳梦梅又怎会冒杀头之罪执意开棺救她呢?”
杜玉奇诧异道:“果然长进了。不过呢,按佛家讲的人有三渡,柳梦梅不过是在渡人……知道是哪三渡吗?”
小徒弟答:“不知,师傅说说有哪三渡?”
“一渡为渡人,就像柳梦梅开棺时说‘梦中小姐的自家主见’,这是他的眼界所及,并非执念……”
小徒弟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道:“不懂……”
“二渡为渡心……哎呀不懂算了!”杜玉奇看着小徒弟,忽然没了说的欲望。只另道,“再给你讲一个,话本子里除了谑语多,还有一多……”
“是啥?”小徒弟依旧懵懵懂懂。
“还有‘伤时语’也多,《南柯记》里就有——我从来衙里没有本《大明律》,可要它不要?——可有可无。——那问词讼,可要银子不要?——可有可无。——不要银子做官么?爷既要银子,怎不买本《大明律》看,书底有黄金。”
“呵呵呵……”小徒弟掩嘴笑,“这回懂了,您是在笑话衙门最爱打官司吧?”
杜玉奇不置可否,却问:“今晚水西门那场不如改成这出算了,你说呢?”
“别啊,师傅,徒弟还是喜欢穿越古今的宋书生……”
傍晚,
偌大一座南京城,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生机般,几大戏寓不约而同又热闹起来。
不能想象,演戏、听戏对于这座城的意义,就像人要吃饭睡觉,都是嵌在基因里东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