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
张秀一直就在堂后旁听,
只是比张家俩夫妻早离开一步,回到后堂。汪贯道从大堂退下后,也来到后堂。
其实张秀‘旁听’是他默许了的,所以一回后堂,他即刻直白地询问,“张姑娘,想必你也听到了,方才本官询问了张家,现在也想再问你一遍,你与谢家公子是何关系?”
张秀立即起身回道:“按台老爷,民女确与谢家无任何瓜葛!民女从不认识谢家的什么公子,而民女所开绣佛斋也只接待女客,从不接待任何男客预定绣品!”
“你果真不认识谢家人?”汪贯道眼神犀利,又问她一遍。
张秀异常郑重切坚定:“民女敢发毒誓,从不认识什么谢家公子!”
汪贯道又端详她半天:“既如此,本官知道了……”
~2~
“摽有梅,其实七兮……”
“公子,公子……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飞燕堂书斋外,廊檐下,学舌的鹦哥正有模有样地念诗。
垂首而立的嬷嬷只瞥了一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逗弄。嬷嬷看起来心情有些糟糕,此时正等公子召唤。
好在没等多久,侍女出来请嬷嬷入内,她这才跟着侍女进到房内。绕过那面屏风时,嬷嬷还抬眼瞟了一下,然后来到公子面前。
“察院来人了吗?”谢赫直接开口问道。
嬷嬷回道:“正在门房候着呢。”
“那你去吧。”
“公子?”嬷嬷一愣愣住。
“照实说就行。”
“可是公子……”嬷嬷想了想,还是问道,“要是那御史判了张姑娘胜,推翻原判又该如何应付?”
好一会,谢赫才轻叹道:“那就是她的命……你无需做什么,顺其自然就是。”
嬷嬷沉默片刻:“老奴知道了。”
人旋即去之,不久,书斋又恢复了安静。
谢赫起身走到那幅屏风前,眼神落在屏风上,似在细细鉴赏。他这样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儿,看起来依旧挺拔,却掩饰不住忧郁的气息。
“为何你不愿意?”他喃喃自语道。
“公子公子……”廊檐下那只多嘴鹦哥突然学起舌来,“董董来啦……”
房内的谢赫听得真切,也知道鹦哥称的董董是谁。“唉……”思绪一被打断,他不由轻叹一声。
“谢三,谢三……”
这声声大呼小叫,毫不客气似的,“谢三,干嘛呢?大白天就躲屋里……都火烧眉毛了!”
话音未落,来人就推门而入,可谢赫并没回头搭理。但这人熟门熟路一般,一进来就径直往一张戗金云龙纹的罗汉床走去,然后歪歪斜斜地一躺。仿佛谢赫的冷淡并没让他不适。
“上回夜游时就觉得你奇怪,果然是为了女人!”这人仿佛不知收敛,“你要纳就干脆一点,直接写契书不就完了,非得整那些过场,给谁看?给京里头的人看?还是给郡主看?”
谢赫显得十分好脾气,只等这人说完,才不紧不慢开口:“董礼卿,你不在你那儿跑我这里来做甚?”
“嗨,我这不是着急找你嘛,”董礼卿嘻嘻一笑。
“找我做什么?”
“你……”董礼卿不由打量他,“不是,你真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啊?”
谢赫皱起眉头,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什么?”
“唉……”董礼卿顿时泄了气,“我说什么?我说弹劾啊!就凭那些言官的尿性,不抓你错处死命弹劾,那还叫言官?”
“理由呢?就为我要纳她为妾?”
“人都亲口承认了,是你家嬷嬷去人家族里说定的亲事!没经那丫头同意,所以才越诉击鼓,把事情闹大。”
“我以为,这样她会高兴……”
“天真!”董礼卿不屑,白他一眼,“算了,今儿不提女人!我是提醒你,不要小看科道的弹劾,尤其你们谢家,外戚身份。”
谢赫干脆闭嘴。
“成天无所事事的一群人,弹劾跟家常便饭一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真把弹劾当吃饭,对他们来说,敢于直谏是种美德,可以青史留名!即便挨打杀头也乐此不疲,反而你弹压他们,他们就蹦得越高。士大夫惟有此,虽或触忤,终必有践此职者而千古不朽。说白了,他们不惜以讪君卖直,就为博取清名!”
“我只是纳个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外戚本就惹人注目。如今皇上不问政事,皇贵妃宠冠六宫,还好让太子代理朝政,才不致怠政而坏政体。皇后娘娘处境不易,不敢提半句是非,就怕别人说后宫干政。还有皇贵妃在,宫里嫔妃怕是见皇上的面都难……”
谢赫不禁诧异:“后宫之事,你怎会这么清楚?”
董礼卿打着哈哈:“南京的官场,什么消息没有?就算是道听途说,再加一些自己的揣测,八九不离十。”
谢赫摇了摇头,颇不赞同:“有些过了,你在我这里说说无妨,在外还是慎言。”
“这我当然知道了,我只在提醒你,要小心汪贯道,他人如其名,惯常摆人一道。而且明年他巡按届满一年,会回京复命。你想他回京之后,会做什么?”
“我怎知?”
“汪贯道巡按应天,属于大差,大中小三差三考,无过的话就只等升迁了,外可升布政司参政,内则四五品京官!”
“唉,礼卿啊,”谢赫无奈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就算他弹劾我,又于他有何益处?难不成他升迁要靠弹劾我?”
董礼卿哂笑:“益处肯定是有,比如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刚正不阿、不畏权势的气度,让太子对他印象深刻。就算不成,那就卖卖直,往后在文人圈里也好混。”
谢赫噗嗤笑了声:“你当殿下看不出来?”
“咱不可不防!再说了,纳个妾而已,人之常情啊。但就有人要踩在你头上拉屎……你不觉得很讨厌?”
谢赫渐渐皱起眉头,遂不再说话……
~3~
而谢家嬷嬷,此刻已在察院大堂外,
也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汪贯道不仅传了她来,还先一步传了江宁县知县及主簿。
汪贯道坐在大堂上,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眼神正好能瞧见头顶那方匾额的背面。“体仁为任……”他默念一遍,一时半刻,脑中的思绪竟跟这四字一起飘了……
他初见时,就觉得有意思,一是少有公堂会挂这样的匾额,二是只取了《乾》卦卦语中的头一句——‘君子体仁足以长人’,想来就是这匾的出处。
另外三句‘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元、亨、利、贞’。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所谓体仁为任,想必是以此来告诫官员,当做任何事之前,应先查看发端是否良善?行动时是否有仁爱之心……
汪贯道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从匾额又移到堂下站的江宁知县身上,瞬间明了那种感觉。很快笑容里添了一笔讽刺,只是江宁知县并没注意到。
“曹知县,你说说,为何会判张家胜?”他如同闲聊般地问道。
“是这样……”曹知县坦然回道,“首先,下官以为在立嗣方面,不应有命继和立继的区别,在过往继承案的案牍当中,有很多先例。比如户绝夫妻生前未曾立嗣,那么立嗣权就应依据《户令》中的规定来断——凡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昭穆相当之人继嗣……所以,下官就支持了张家族人的请求。”
“立嗣权?这提法别致,只是,你确定引用《户令》中的这一条规定?”
曹知县笑了笑:“如有不妥,还请按院大人「注」指出。”
“引用《户令》没有不妥,你继续说吧。”
“被告自然也能承祧,但依据《户令》的规定,她的承祧等同于其族人选出立嗣人承祧。由谁承祧并不能成为判定此案的主要依据,所以下官选择支持张家族人的请求,而没有支持被告改立女户。”
“就没别的原因?”汪贯道又问。
曹知县疑道:“不知按院大人这‘别的原因’所指什么?”
“鼓状中有这么一条,说张家族人在原告毫不知情,甚至多年未有往来的情况下,仅凭亲缘关系,就擅作主张答应下原告的婚事。如此……你要说完全没有其它原因,本官是不信的。曹知县你信吗?”
“下官并不清楚张家与张姑娘之间的事,以及婚姻大事如何安排。倘若真有别的原因,那还请按院大人告知下官错在哪里。”
“既然你提到,本官自然要应你所求,”一番交锋,汪贯道觉得有些被动,他索性把相关人都叫上堂,“想必这会儿,谢家嬷嬷已等得不耐烦了吧。”言罢,直接吩咐直堂吏,“带谢家嬷嬷上堂。”
直堂吏下去带人,曹知县则垂下眼皮,叫人辩不清神色。
很快,谢家嬷嬷进入大堂,来到中间,她直视堂上的汪贯道,并不像其他人那般下跪行礼。只稍稍弯腰一揖,就算见了礼,对一旁的人也视若无睹。
“嗯,”汪贯道颇不以为然。
嬷嬷敛衽肃立,似等着堂上人先开口说话。
“谢家嬷嬷,”沉默了片刻,汪贯道先开口道,“今日传你上堂,目的只有一,即你家公子与张姑娘之间的亲事,请你说明一下。”
半晌,嬷嬷开口:“我家公子欲纳张家姑娘为妾,指了本人代为签定文书,文书上并未定下期限,公子的意思是希望能给张家姑娘多些时间准备。”
“听你意思,你家公子只是纳妾?”
“是的,我家公子早有婚约在身,明年就会迎娶郡主进门,所以对于张家姑娘,自然是纳,而非娶。”
“那你瞧这是什么?”汪贯道忽然拿起案上的一张帖子,递给一旁的直堂吏,“给谢家嬷嬷瞧瞧。”
直堂吏依言走到堂下,在嬷嬷面前将帖子展开,好让她瞧清楚。
“本官倒是有些糊涂,你说这是结两性之好的婚书,还是纳妾文书?依本官对这份帖子的理解,这明明就是娶妻婚书,做不了假的。”
“呃……”谢家嬷嬷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又强调一遍,“我家公子早有婚约,除郡主当为正妻,其他人只能为妾,充其量一个贵妾。”
“哼!可本官无法认同你的说法,”汪贯道冷笑,“依本官对此的理解就是,你们在姑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甚至已经在走立户流程了,仅仅凭一份似是而非的婚书,就轻松就定下一桩婚姻买卖……”
谢家嬷嬷闻之募地抬头,盯着堂上的汪贯道,“汪御史请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