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
入夜,一轮明月挂在疏桐边,
映着漫天的星星亮闪闪。乌衣巷的谢家大宅,外面看着不显,进去却别有洞天,一如诗云:嫩草平铺纹卷浪,层台宛转势成航;飐飐僛僛娇不已,斜风斜日一林芳。
飞燕堂书斋里,那扇画绣屏风后,站着一公子,着青色细布燕居服,腰间系绦丝,脚蹬一双靸鞋,显得随意而慵懒。
他有一副容长的面容,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只是此刻,眼中却充满诧异和不解。
“她为何?”
“嗨,表哥,你是不了解女人……”
“你了解?”
“女人就不能惯着!你一给好脸色,她们立马蹬鼻子上脸。”
“她宁受鞭笞,就是蹬鼻子上脸?”
“表哥啊!我的意思是,你纳就纳,爽爽快快写下纳妾文书,她就是上吊抹脖子也是你的人!别搞那些花哨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要让郡主知道你纳妾还行正妻之礼,她能忍受?”
“她……难道不喜欢荣华富贵?若她喜欢刺绣,我自是愿意支持。她想做什么我都会满足,哪怕是重建她顾家祖上的露香园。”
“啧啧啧……没看出来,表哥你还挺痴情。可人家早一纸诉状把你告到御史那里,这下你要怎么收场?”
“什么怎么收场?她诉的是我谢家?”
“呵呵,表哥提醒你一句,谢家身为外戚,树大招风,满朝官员可都盯着呢……”
~2~
明月依旧,却嵌在了窗格外。
张秀两人,是被安排在察院里一间僻静的屋子里。睡了一觉,张秀觉得松了许多,除了鞭伤,依然在隐隐作痛。
汪贯道派了察院里的粗使婆子,来照顾她二人,顺便送了好些金疮药,给张秀涂抹伤口之用,绢儿对这位御史颇为感恩。
“姑娘,明日御史老爷就要堂审,你撑得下去?”
张秀道:“我感觉好多了,行走应该没问题。”
“唉……”半晌,绢儿轻叹,未语,神情先暗了暗,“一想起昨日……现在都后怕着呢。”
张秀笑笑:“知道我们女子最怕什么?”
“最怕什么?”绢儿不解。
“最怕一个‘怕’字,”张秀缓缓说道。“父亲曾与我讲过祖母的经历——祖母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那时父亲才一岁,偏又遇到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是江南一隅的上海也非太平之地。祖母曾遭遇过流贼,那贼欲行不轨之事,甚至连一岁的父亲都欲杀之。祖母说:惟此夫脉,尔等若要伤之,我今日必与尔等同归于尽……祖母不怕,是因为她知道害怕没用,想活命要先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后来呢?”
“或许是祖母运气好,那贼反倒知难而退了。试想一下,若当时祖母只晓得害怕,而不去反抗,可能真就没有后来了……今天那些事,加诸在我身上的种种不平,我若一味隐忍,任由他人摆布,与拿一根铁链套住我有何分别?”
“姑娘的心思,我能体会,只是那些老爷们,会给我们做主吗?那个曹知县明知我们无辜,还不是判了张家赢。”
“先做好自己吧,再遇事不退缩,关键时候敢豁出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方能有机会摆脱套在我身上的铁链。”
“宁为玉碎……值得吗?”绢儿看着她,眼泪又滚了下来。
~3~
八月二十,本是张家伯娘给张秀定的‘最后期限’。
她一早联系好了船行,可还未动身,夫妻俩就被请到了巡按察院。
察院大堂里,两人跪在堂下,堂上就座的正是汪贯道,头顶一方‘体仁为任’的匾额,背靠海水潮屏风,身前是三尺法桌,桌上有摊开的卷宗。汪贯道看着堂下两人,却始终没有开口。
张伯娘几乎瘫倒在地上,身体如筛糠。张家大伯还算镇定,余光偷瞄一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敢问御史老爷,为何只有我夫妻二人在堂上?我那侄女呢?既是越诉击鼓,为何不见她在堂上?”
汪贯道缓缓开口道:“不急,等本官问了你二人之后,再传她上堂。”
“也罢,反正……就请御史老爷问吧。”
“好!”汪贯道拿起惊堂木一敲,“张孝安,本官问你,张秀祖父与你,或者你张家是何关系?”
“若是不分家,按族里的辈分排,是草民的季父。”
“他在世时,就与张家析产析户,如今有六七十年了吧?”
“是。”
“分家这么久了,为何现在你们要让张秀归宗?难道看张秀绝了户,就好拿捏?”
“不是的,老爷!”张家大伯立即否定道,“并非什么拿捏!我张家居在华亭,子孙延绵数代,这当中,与张秀境遇类似的族中子侄不在少数,他们大都在家族的庇佑下,生活尚可,就算不称心如意,也没有衣不蔽体,三餐无着落。怎到了张秀这里,就成了拿捏?老爷,张家族长希望张秀回来,是出于家族的考虑,并非专门针对她。”
“片面之词!在本官看来,理由并不充分。张秀一家与你华亭张氏已算是两家人,本官就不信,若她有长辈在世,你们也会这样要求?”
张家大伯回道:“古人云‘教孝,亦当教慈,慈者所以致孝之本也’。草民的祖父平实质朴,气象宽裕,乃蔼然长者。处兄弟、待子侄,真是其乐融融,随意适形。祖父在世时,虽是答应了季父分家的请求,但总是惋惜于他们兄弟之间不和。”
“哦?难道张秀祖父当初分家单过,还另有隐情?”汪贯道又问道。
“不是另有隐情,”张家大伯面色戚然道,“但御史老爷问起,草民也不怕什么家丑不外扬。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家丑’,无外乎那句‘世人当稍长,未有妻子,兄弟相得甚欢。及一有妻,再有子,遂有间言而隙且开,不啻如路人’。虽然世间并不乏兄友弟恭的故事,但兄弟阋墙也是世所常见。”
此话汪贯道也不得不点头,“你这句倒也是实话,一族之中的兄弟阋墙,大都因财而起,只是一般人对此讳莫如深罢了。”
“草民的叔伯兄弟之间有罅隙,并非全是季父之过。草民父亲亦曾说过:骨肉之间最难处,也最易处,弟事兄果能不竞利,一切让兄,不动气,兄独何心而我恶乎?但只一个‘让’字,也很难说就是‘处兄弟’之道的。”
“有些道理,父慈,并非子孝的先决条件,即使父不慈,子也当孝。倘兄不友而责弟不恭,就远于人情了。”
“老爷所言极是,只是作为晚辈,即不能去指责大父的所为,也不能说季父分家的不是。正如草民父亲所言,一家内外大小若不能免于参差,不如析箸分爨为愈……”
“呵呵……”汪贯道一下笑了,“既然分爨为愈,如今为何又让张秀回归家族?本官还以为,你张家一直对朝廷的旌表敕书耿耿于怀。”
张家大伯一副正脸正色道:“不瞒老爷,草民的大父也的确有此考虑。我张家虽不是什么世家贵族,但对于家乡华亭有深厚的感情。诸如捐修桥梁道路、兴办社学、抚养孤寡、助赈荒歉,筹建乡贤、名宦二祠等,实与地方有裨益之事,都积极参与,并非希望朝廷旌表才做这些。而且对家族内,亦是整顿宗族、置祭产、义田,建社仓,修族谱,奖励先进、鼓励后进……又岂能说我张家只对敕书耿耿于怀?”
“再说……”张家大伯又继续,“良民一乡之表,旌之,则为善者劝矣。这不正是朝廷希望树立的良民榜样?而我张家,要求子孙从小就要孝顺长辈,也不倡导什么父母在,子孙就分财析居。当初我叔伯兄弟之间不和,也正是因分财而起,而祖父临终前,也希望有朝一日,季父一家能回来。”
汪贯道思索了片刻:“你这些话,听着义正词严,倒是很难反驳于你,但内里并无多少实在内容,偏空泛,不足以说服……”
“让张秀回到张家,并非我大父一人的主意,”张家大伯又急着道。
“那是谁的主意?”
“是询问了大多数族人的意思,才做下的决定。所以,还请御史老爷明鉴。”
“本官不客气问你一句,就没谢家的原因?”
“谢家公子想纳张秀为妾,这非我张家能预料到的事啊!”张家大伯忙辩解,“说句实话,谢家非一般人能高攀得起的,我张家有自知之明!当初大父也有担心,只是见谢家公子诚意满满,虽是纳妾,却以正妻之礼操办,想来张秀过门之后应该不差,这才放心与谢家签了婚书。”
一番问询,汪贯道听得明白,心头渐渐有了主意,该如何审理此案。于是又道,“这些都是你一家之言,不足取信。本官还需问过所有当事人,方能做出最终裁决。今日你二人就暂且退下,等本官再次传唤……”
“是,草民清楚了。”张家俩夫妻无奈,只得行礼告退。
随后汪贯道也回到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