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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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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言?呵呵,嬷嬷好大气势!”汪贯道冷冷一笑,

    “那么,你告诉本官,我手里这份帖,到底是婚书还是纳妾文书?”

    谢家嬷嬷色厉内荏,只被多问一句,就败下阵来,“是……婚书……”

    “咦?不是纳妾文书?”

    “不……”

    “那你们对于张姑娘,是娶还是纳?”

    谢家嬷嬷闭上了嘴,一副咬死也不说的样子。汪贯道乜着眼睛,等了一会不见她答,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本官换个问题问你。”

    谢家嬷嬷垂下眼眸,不做任何表示,只盯着脚尖看,甚至都不直视堂上。

    “你到张家之前,可打听过张姑娘的身份?别告诉本官,你们连女方的来历都不打听就直接上门啊!即便是纳妾!还是说,谢家公子在娶妻纳妾方面,甚为随意,根本就当成一回事来办?”

    谢家嬷嬷似乎还想以沉默来拒绝回答,但面对汪贯道的逼问,原本一张白净的脸,也渐渐变了色。

    “呃……当然,不是一回事,”无奈下,只得避重就轻而答,“我们公子的心思,就是想对张姑娘好一些,所以……按照六礼走的。我家公子仁厚,虽是纳妾,但确实是想对她好一些。”

    “有意思!”汪贯道满脸笑意,唯独眼底冰冷,“这就好比一个姑娘,明明不喜欢带头花,你却偏要她带一朵又大又艳的,还非说带上好看,倾国倾城,然后就自我感动得不得了,觉得全天下只有我才对你这么好……是这样吧?”

    “不是!”嬷嬷怒目圆睁,仿佛被刺激到了,“你你,怎敢如此歪曲我家公子!”

    “不是你说的吗?本官只是举个例子,倒成了歪曲?”汪贯道瞬间变脸,“你们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打听清楚,就一意孤行,还自诩对女方好?殊不知人家早想着立为女户,肩祧香火。你们却妄图把她纳为妾室,这跟断人子孙有何分别?”

    “没有,没有的事!”嬷嬷尖叫一声,终是没沉住气。立在堂下的她,已气得浑身发抖。

    “哼!”汪贯道冷笑,“再问你,当了你谢家的妾,她生了孩子难不成还能跟她姓?”

    “她们张家不也可以替她父亲选立嗣人!”嬷嬷为汪贯道言语所逼,几近崩溃,“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成亲的?就算立女户最后不也得改?况且婚姻之事,不找长辈说定,难道找她本人去说?她无父无母,那找族中耆老宗亲又有何错?就算早就分家单过,血缘又没改变!”

    “呵呵……”汪贯道把身体往后一靠,嘴角勾出极富嘲讽的一笑,“你还是清楚的嘛!看来你家公子也不是不知,但就是自我感动,觉得只要把她收在后宅,衣食无忧,她就会感恩他一辈子?”

    汪贯道连番言语相逼,确实故意为之。谢家嬷嬷虽然厉害,但囿于后宅的她,又哪里经历过这般可把人逼疯的问询?就算她长于宅斗,面对这样‘能说会辩能写’的官场老手,又岂是轻易应付得了的?

    正当嬷嬷如芒刺在背,毫无抓拿时,汪贯道又开口,“对了,有人告诉本官,说那天在江宁县衙大门,见到一富贵打扮的嬷嬷,和一管家模样的人……不会就是你们吧?”

    “啊!”嬷嬷被惊得一个趔趄,举止上已完全露了馅。她索性坐在地上,干嚎起来,“天哪!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呐……”

    汪贯道惊堂木一敲,沉声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但又瞧那嬷嬷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嫌弃,还是吩咐道:“来人,将谢家嬷嬷搀扶到偏厅去,就在那好生休息吧,等有事再传……”

    ~2~

    曹知县和黄主簿目睹了整个过程,

    曹知县一直试图保持平静,仍不免在心里来回觇敲,他将那日仔仔细细回亿了一遍,反反复复确定有无不妥之言?心情犹如骑一匹发狂的马,上一刻,还被颠得难受,下一刻,又担心起这疯马要把他带往何处。

    “曹知县……”堂上的汪贯道忽然唤他一声。

    “啊!下官在……”曹知县冷不丁一惊,但很快稳住,赶忙站了出来。

    “对于张家的案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呃……”他在脑子里很快又过了一遍,“是这样,一般继承案的诉讼,无论双方各持什么理由,都无法掩饰争产的实质。张家虽有正当的理由,同样也可以说,他们是为了利。而且张家是大宗,张姑娘家算小宗,小宗要听大宗的,家族宗法里都有此规定。张姑娘本身也不是什么强势的人,势必受到大宗的协迫,下官只是基于本县历年此类判牍的经验,张姑娘要立为女户真很难,几乎无可能。”

    “当双方已到了诉之衙门的地步,都会是争讼双方的利益之争,诸如财产、立嗣等,已必须由官府出面进行判定。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下官要做出判定,处理原则也需与以往趋同。首先,还是以息讼为目的,避免戈将日斗的局面,必要时,也可不拘泥于律法的规定,采用灵活的方式。”

    “不拘泥律法?呵呵……”汪贯道笑笑,“好,继续说。”

    “其次,具体用到的手段,还是以财产补偿为主,说白了就是双方利益如何分配。利益一方是宗族内近支远支的各色亲戚,理论上他们都可以成为嗣子,嗣子嘛,不仅承祧,还要继承养父母的财产。另一方就是张姑娘,下官出于对户绝之人的照顾,所以才定下财产一分为三,张姑娘得三分之二,嗣子只得一分,这同样基于过往经验来的。”

    “既如此,那本官有个疑问,你觉得依照以往的经验来判定,真的可以息讼?说实话,本官对此深表怀疑。透过以往的判牍,想来也能告诉你,人的欲望如沟壑难平,息讼很难。因为一争讼衙门老爷就想息讼,为了息讼,补偿上势必有让步,一让步就有钱拿……如此往复,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这岂不是助长贪婪?”

    “呃……按院大人所言极是,”曹知县又回道,“依照以往经验来看,为了避免反复上诉,一般都有应对措施。下官也告诫过张家人,不能因所谓的财产分配不公,就反复争讼,否则一律处以杖刑。而被判定为杖刑的案件,就不是一个县官能独断的,势必要……”

    “哎哟……”汪贯道忽然打断他,脸上带着惋惜之意,似乎还有怜香惜玉,“你一说,本官又想起了张姑娘,她才受了鞭笞啊……照你的理解,她这行为就是争讼吧?你是不是觉得她该被笞?因为她争讼了。”

    曹知县颇觉尴尬,一张老脸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耳巴子一样。

    “诶?曹知县继续说啊。”

    “是是……”曹知县只得收起那份尴尬,继续道,“在审理此类争讼案,还有一个原则,就是律法与民俗之间,需以律法为最底线,再适时变通,此谓之因事制宜。若此案被告是寡妇,下官肯定就判准立户了,但被告是在室女,从以往判牍来看,极少有在室女立为女户的。毕竟女儿承祧要招婿,女婿对于家族来说属于外人,当大宗与小宗有矛盾时,吃亏的总是弱势一方。所以,下官真是为张姑娘的将来做考虑,选择出嫁而非招婿,家族就能作为她的后盾,为她撑腰,将来在夫家也能顺遂。

    再者,如今人心不古,婚姻多以财论,而不论门阀,不论出身。只要嫁妆越多,女子在婆家就越有地位。张家就算选出嗣子,张姑娘作为女儿,始终是要多分一份财产,只要身有恒产,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都会好过……以上,便是下官在判定此案时用到的依据。另外,下官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但说无妨。”

    “对于此案的判定,下官自认为还是秉持了公正公平的原则,并未偏袒原告、被告任何一方,也未收受任何一方的好处,还请按院大人明鉴!”说罢,曹知县当场一跪,表明心迹。

    半晌,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堂上始终没有一句回应。曹知县不敢贸然起身,只用余光偷瞄,见汪贯道用两手撑住法案,正歪着脑袋,似在看他,又似在看案上的案卷。

    漫长等待之后,才听悠悠一声,“曹知县请起吧。”

    在他的仕途中,从未有此刻,心中是如此五味杂陈,侥幸、难堪,以及屈辱……

    “曹知县……”

    “下官在。”

    “正如你所说,你按照以往判牍的经验来判定此案,按道理是没错,但是,你忽略了一些东西。”

    “忽略了什么?”曹知县不禁问道。

    “你忽略了法意与人情。所谓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止深刻罗纲,反害天下……善法既合天理、人情,此二者又常常可弥补法之不足处。故用法之人,不可不察法外之意。”

    “你通篇的表述当中,没有一点是站在法理人情上为被告说话。先不论张家如何,单就立嗣和继承上来说,张姑娘是户绝者的亲生女儿,就算她不立户,但该不该有立嗣权,或者决定权?继承财产也是,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是张姑娘的祖父母和父母辛苦积累下来的财富,凭什么她就没有处置权?而要你知县和族长来决定分配?此其一……”

    “其二,在本官看来,你对于被告只有法意,而无人情,是因为她是女子吗?无需考虑她的意见?法意、人情实同一体,徇人情而违法意不可取,但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你对被告只讲了法意,而轻忽了人情,试问,这就是你所谓的,秉持了公平公正?”

    曹知县有些无地自容。

    “本官说那么多,并非指责,是提醒以后在审理当中,莫忘一点:法和人情则兴,法逆人情则竭。权衡于二者之间,使上不违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才能通行无弊。”

    “是,按院大人的教诲,下官铭记于心!”

    “还有,本官再问一句,被告的财产是否已交予官府检校?”

    黄主簿连忙上前,替曹知县回道:“禀按院大人,并没。因被告户籍地不是本县,但已派出吏员去原籍调取,重新勘定。”

    “此人回来了吗?”

    “昨日已回衙门交差。”

    “那好,传他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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