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讼师秘本】
张秀已走了很久,
宿有仁依然坐在茶室里,许久不曾说话,吴阑一直陪在身边,亦不曾多言。
寂静的茶室,与世隔绝了一般,听不到半点嘈杂。唯有窗外梧桐树上的秋蝉,在孤独的鸣叫:“知……了……”
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之后,
宿有仁才一声喟叹:“阑丫头啊,你也跟了为师这么多年,该学的都学了,如今为师,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乍一听,吴阑吃了一惊:“师傅,您不会……要赶徒弟走了吧?”
“傻徒弟!”宿有仁翻个白眼,“为师的意思,今天教你最后一招,讼师秘本里的秘技,为师的‘杀手锏’!”
“真的?”吴阑眼一亮,连忙弯下身来,讨好道,“嘻嘻,是不是《折狱奇编》?还是《法林照天炷》?徒弟猜是《霹雳手笔》吧?这三本徒弟也常常看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宿有仁一皱张飞眉,嫌弃似的看着她,“为师才不看呢。你平时都看那些?”
“啊,不是吗?”吴阑愣了愣,“师傅啊,那您的秘技又是从哪本书里学得?”
“臭徒弟,这是为师自己总结的作状十段锦!”
“哎呀哎呀,“吴阑顿时大喜,”那徒弟一定要学!请师傅不吝赐教,徒儿感激不尽!”说罢,便要跪下磕头。
“得了得了!”宿有仁挥挥手,止住她,“不用你跪,为师也会教你。”
“多谢师傅!”吴阑喜滋滋道。
“好了,说正事,”宿有仁不耐废话,“吴阑,为师问你,要是你替张姑娘作状,你会怎么写?”
吴阑想了想:“徒儿会这么写,首先状告理由是‘凌夺’,或者‘争继立’……好像也可以‘乱法逼嫁’来写……”
“啧啧啧……”宿有仁听得直摇头,“你说你啊,平时都看些什么歪书?你告诉为师,哪个秘本里说的可以这样写硃语?首先递状那里就通不过,‘一告一诉’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你都忘了?”
“不是啊师傅,”吴阑摸了摸脸颊,赧道,“徒弟当然知道一告一诉,只是觉得,这三条都适合写成硃语。”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为师先不否定你,但也不马上告诉你答案,你再说接下来?”
“接下来嘛,自然就是……秘本里通常接着写缘由、写期由、写计由、写成败、写得失、写证由、写截语、写结尾、写事释,对吧?”吴阑流利的说出‘答案’。“反正字数不超三百字就行。”
“切!说了等于没说,”宿有仁十分无语,恨不得赏她一个暴栗。
“算了,为师也不问了!”他已然放弃了提问,但又语重心长道,“徒弟啊,那些构讼之书大都良莠不齐,少看为妙。”
“嘿嘿嘿嘿……”
“朝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针对坊肆所刊的书,那些所谓讼师秘本,尽行查禁销毁,而且不许售卖,你知道为何吗?”
“还有这事?为何啊?”
“因为朝廷一贯主张的是‘无讼’和‘息讼’!你想想,要是市面上的讼师秘本一多,不就是变相鼓励人争讼?衙门从来都持息讼的态度……”
“不会吧?那南京为何还要设这么多衙门来接官司打?”
“当然,南京衙门除外!”
“哦……”
“你不懂,他们滥受词讼也是为了钱和权。”
“话说回来啊,这种规定了严格的状式,字数还要限制在二百到三百字之内,同时还必须一告一诉,不仅如此,诸如事主、证人、证据、代书等都给定死,就是为了避免无效争讼,也就是为什么会有讼师秘本的出现。”
“可是……徒弟有一点不明,像张姑娘这种,真正需要伸冤的,难道衙门也要一息了之?”
“也非一息了之,”宿有仁叹道,“讼之一道,身家所系,非抱不白之冤,不是戴天之仇,切戒轻举,以贻后患……所以啊,咱们作状一定要慎之,再慎之!”
“那,张姑娘这张鼓状,到底该怎么写?”
“讼之道,真正在于情、理、法,度情情不虚,度理而理不亏,度法而法无犯。张姑娘的鼓状其实并不难写,关键是写了谁接?谁可以同情她?谁又能不畏谢家之势?”
“谁?”
宿有仁默然半晌方道:“我想,这世上除了御史言官,怕是无人敢僭越皇权。”
“所以,师傅才希望张姑娘去击登闻鼓?”
“唉,光为师希望有什么用?”
“好了,废话少说,”宿有仁又转回话题,“为师还是继续传你秘技,说到哪了?”
“讼之道,在情理法。”
“好,刚才你所列举的作状十段,并非全都要罗列出来。但首先一定是硃笔,按事而立硃语,或依律或借意,必须与截语相应。其二‘缘由’,乃当先事迹之根源,务与‘计由’成败相应,不可脱节,不可多不可简略。其三‘计由’,计彼之恶迹显露之由,显迹从何起,为入罪之路,且务要斟酌,不可脱空含糊……”
“师傅,那张家之恶迹,又从何而起?”吴阑忽然问道。
“你知张家为何要累世同居?”宿有仁嘴一撇,不屑道,“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晓得他张家打得啥主意?”
“打啥主意啊?”
“累世同居会受朝廷旌表,凡旌表之家除正赋外,皆免各项差杂役,你说这对他张家有没好处?”
“张家累世至今,也算当地一大族,不走科举至少也要成为旌表门闾,才能保家族富贵绵延。凭借这个身份,还能直接与六品以上的朝廷命官陈言,在当地成为民意主导,这恐怕才是张家最看重的。”
“原来如此!”吴阑大为诧异。
“但是呢,要树立张家的影响力,就必须获得朝廷旌表,拥有一份旌表敕书。过去没有谢家公子,或许只是徐徐图之,如今能顺理成章地借助谢家,迅速达到目的。”
吴阑忿忿道:“这个张家!不努力走科举发家,反而利用女人来达到目的,真的险恶至极!张姑娘一家早与家族脱离,这样都还不肯放过?”
宿有仁摇了摇头道:“继续说第四点吧,成败。”
“哦,师傅请继续。”
“成败乃入罪之门,此段诚为一段状的主宰,务要包含前后,谨防攻破。成败者,为被告之恶迹显露昭彰,难以遮掩也。”
“其五‘得失’,乃状中之奇谋,可置于证由之前,亦或之后。揭彼状中诈骗之语,以证实之为也,状中必要此段方可入罪。”
“其六‘证由’,成败得失之后必有见证也,诚为一状之辅佐,恐有偏护辩论不一,须要量人斟酌。”
“最后‘截语’,乃一状之总结。结尾,乃状之尾,遵奉官府,阐明律法,务宜详而尽用。”
“事释,但言告诉之后二三四字而已,量情用之为妙……这里,为师只列举了九段,可为张姑娘作鼓状之用。那么徒弟,现在回头再想,硃语该怎么写了?”
“徒弟觉得,凌夺和乱法逼嫁都不如争继立恰当,凌夺主要针对财产,但张家的问题不只是财产,而乱法逼嫁会涉及谢家,当下最好先回避掉。”
宿有仁依旧摇了摇头:“徒弟啊,你还是太嫩了。”
“难道说的都不对?”
“一般来说也没错,但你忘了一点,这是登闻鼓。有些上诉并不在登闻鼓受理范围之内,户婚、田土诸细事,皆归有司,不许击鼓。”
“啊?这徒弟确实没想到!”吴阑恍然道,“那您觉得该凭什么理由?”
“无需刻意找什么理由,就是陈告地方官吏理断不公。《宪纲》本就有此要求,此类案件须由巡按御史亲自审理。”
“对啊!徒弟怎么没想到?果然师傅就是师傅,厉害!”吴阑大赞,话又一转,“不过嘛,徒弟还有一问,要是御史也支持张家那个‘旌表门闾’,又该如何是好?”
宿有仁沉吟片刻:“若真如此,那张姑娘只有放弃张姓……”
~2~
张秀从五柳居回到家,已是晚霞漫天时分。
一进家,张伯就拿来一封信。“姑娘,这是今日下午时,徐家少奶奶遣人专程送来的,说是让你一定一定要看。还说看了之后一定要照做,这关乎姑娘你未来的……什么命运?”
“蛾蛾?”张秀颇为意外,“徐家少奶奶今天来过?”
“是的,绣娘说她们坐了好一会,一直没见你回来,然后才走的。”
张秀展开信,很快看了一遍。信上寥寥几字,还附带了一个地址,醉仙楼。
她微微一笑道:“有心了……”
翌日,
张秀起得很早。起来之后,先将绣架搬到后院,趁着清晨的好时光,正好可以绣上一阵。
她就是这样,只要一拿起绣花针,仿佛换了一人似的,不再为俗事黩扰,整个身心都会沉浸在绣为笔墨的世界之中。
《春山瑞松图》虽是仿米芾之作,但精神内核却来自针法。滚针与接针并用,能让线条自由的流动,钉针的运用,使线条有了弧度,斜缠针又可绣出线条的粗粝感,而旋针的运用,则让线条如云卷云舒一般,舒展自由。
她的曾祖韩希孟,正是武林绣史,能将旋针运至出神入化的地步。而今她,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一绣,便绣到了午时,
张秀停了针,伸个懒腰,再抬头望望天……想起还有一场约定。
于是她匆匆收拾一番,带着小绢就出了门,直奔武定桥去。醉仙楼就在武定桥头。
~3~
醉仙楼的二楼,
程瑶华的身影仿佛钉在了窗畔前,她一直翘首以待,等待张秀的出现。可时间一点一点的划过,不知抬头张望了多少次,却是次次落空。
程瑶华心急火燎般:“是不是我看漏了人?九英早来了没看到我……”程瑶华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又催促婆子赶紧下楼去打听,直到把醉仙楼的小二也给问急了。
终于看到了张秀的身影,程瑶华大叫一声,不顾形象地冲下楼,奔出大门去迎,“你可算来了!”
张秀一见程瑶华,脸上满是歉意:“蛾蛾,对不……”
“先别说,赶快上楼!”程瑶华却‘粗暴’的打断了她,一把抓住手臂,拉着她就往楼上奔去。
急急慌慌奔到二楼,迅速闪进一间房里,这房是酒楼的某一间雅间。一通狂奔,两人皆是一团凌乱,还来不及整理,程瑶华已急急说道:“九英,这间隔壁是我爹爹,还有京城来应天巡按的御史……”
张秀大吃一惊道:“蛾蛾!”
“你听我说!”程瑶华格外严肃,“是我求爹爹这么做的,我也知道不合规矩,但我这么做,是希望你听听御史说的,没别的目的。”
张秀突然眼眶一热:“蛾蛾……”
“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爹爹也说了,他只是个闲散勋戚,看在魏公爷的面子上,御史怎么也会卖他个面子。再说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光明磊落,不怕别人闲言碎语。还有我告诉你啊,爹爹还说,你如今只有诣阙上诉这条路可走,否则……不可能还有别的伸冤之路,整个南京城的衙门,没有谁能越过谢家,来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