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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诉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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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九叔,恕在下冒昧直言,不知今日此一聚,所谓何事?”

    “呵呵,贯道兄不必紧张,其实徐某人也无啥大事,皆因我那女儿所求。”

    “此话怎讲?”

    “唉,我那女儿,她昨日一回来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某自然要问她喽,一问,你猜怎么着?哼,有趣的紧……”

    “原来这样,但你家女儿的心事,在下可猜不着,想来也就是些情情爱爱的什么?”

    “非也非也……”

    “非也?那就是海底针了,更猜不到。”

    “某那女儿啊,最近常去绣佛斋习刺绣。绣佛斋你总听过吧?曾是上海顾家的。”

    “顾家?顾振海家?”

    “对啊。就是昨天,忽听这家主人被其族人一纸诉状告到江宁县衙门。理由呢,就是人家本要立成女户,但族人不干,非要让其归宗,问题是人家从祖父辈起就已单过……说实在的,某在南京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听说。”

    “女户?怎么又扯上了女户?”

    “绝户了嘛。”

    “顾家真绝后了?”

    “顾家绝没绝后不知道,如今这绣佛斋,是顾家的曾外孙女所开。倒是继承了顾家的好手艺,尤其一手绣技,不亚于其先祖。”

    “那……制墨呢?”

    “这倒没听说……对了诶,说起墨,听说你岳家好收藏古墨?”

    “呵呵,岳丈是有这么一个爱好……”

    “哈哈,志同道合也!那你岳丈家都收集些啥墨?你说说,跟某的比比。”

    “不敢,也就是宣德制的龙凤大定、光素大定什么的,还有早期制墨名家方正的牛舌墨,苏眉阳的卧蚕小墨……应该还有罗小华和汪中山的,以及潘嘉客的龙光墨,吴名望、方于鲁、程君望的部分名家之墨……”

    “你家老爷子可有一块顾振海墨?”

    “这个没有……难不成徐九叔有?”

    “嘿嘿,正好有块顾振海墨,通体松皮纹,无款。”

    “哦?据说这款墨由顾家始,由顾家终,原以为早已失传,没想到徐九叔竟有一块?我那岳丈啊,莫说松皮纹的墨,就是钤有款识的顾振海墨,他能拥有一块都欢喜的很。要是带松皮纹的,他还不得发疯!”

    “再告诉你,钤有款识的顾振海墨,某有两块!”

    “真的假的啊?”

    “怀疑某不可能有这么多顾墨?顾家墨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传世极少,顾振海从来只送不卖,还只送一次。某的祖父曾与顾振海有些交情,所以有他的墨也不奇怪。”

    “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不过话说回来啊,某猜顾家这曾外孙女,大体是懂制墨的。就算不懂,也应该有祖传制墨秘笈,你想某说的有没道理?”

    “唔……对了,你方才提她要立女户,后来怎样?”

    “哼!后来……某听了都气愤不已。她不是被族人一纸诉状送到了衙门里吗,那江宁知县居然判了原告赢!”

    “还有这事?”

    “不止!因为某实在好奇,特意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呵!你猜怎么着?原来还有谢家的公子在里面参合……看上人姑娘家,想纳她为妾……”

    “呵呵,这算什么?飞来横祸,还是红颜祸水?”

    “哼!贯道兄有所不知,那姑娘恐怕连谢家公子的面都没见过。”

    “这样啊……”

    两人说笑间,隔壁始终安安静静。

    屋里四人,张秀和程瑶华坐在靠窗的高背椅上,两人皆专注于隔壁人的聊天,虽说声音时断时续,尚能听个大概。

    不知又过多久,隔壁终于没了动静,程瑶华这才敢动动僵直的身子,自言自语道,“走了吗?走了吧……”

    她回头招呼贴身婆子:“嬷嬷,你此刻出去打听打听,爹爹是不是走了?”

    婆子应下,转身出了雅间。不消片刻又返回来道,“老爷和客人确实走了。”

    程瑶华抒了一口气,浑身劲一泄,立马摊靠在椅背上。然后又看看张秀,“九英,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张秀始终隐忍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字道:“我不会屈服。”

    “哇!”程瑶华不禁叹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面对生存,我们女子确实不该再逆来顺受。”

    张秀倏一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激赏,“蛾蛾,这话说的真好!”

    “嘿嘿,嘿嘿嘿……”程瑶华羞得差点抬不起头,“拾人牙慧而已,哈哈……”

    张秀道:“蛾蛾,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

    “嗨,莫说那些,”程瑶华挥手打断,“我也只是力所能及的帮一点,主要还得靠你自己。”

    “我明白……”

    ~2~

    张秀回去了,

    但在回去之前,她又去了一趟五柳居,宿有仁师徒也早已等候多时。

    她来之后,宿有仁没有多言,只是将誊写工整的鼓状交与她,再事无巨细的交代一遍。诸如怎么击鼓,如何喊冤,如何递状,如何应对御史,甚至在堂审中,情绪如何拿捏等……

    张秀一一牢记在心。

    回了家,虽然很累,但张秀还是先来到佛堂中。

    中秋那日摆放的供品依然新鲜,但她又换了新鲜的供品重新摆上。

    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祈祷。祈祷完,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绢儿也跟着一起,当祭拜完了再次起身,泪水早已糊了她一脸。

    张秀瞧她,反倒笑了:“绢儿呐,你最近都成爱哭鬼儿了。”

    绢儿止不住抽噎道:“绢,绢儿知道,姑娘不愿看到婢子哭,可,可我就是忍不住啊!呜呜……”

    张秀安慰道:“好啦好啦,天无绝人之路,懂吗?不哭了啊,今天咱们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戊寅年,八月十八,

    头晚还下了一场秋雨,直到凌晨还是淅淅沥沥,

    这场雨来的突然,让燥热了一夏的金陵终于染上秋凉,如同患了感冒。

    卯初,天空一片黑沉,没有星光,月亮也躲进了云里,黑沉的天幕下,秦淮河仿佛也失去往日的鲜亮。只是夜虽黑,却也将河两岸熠熠的灯火,衬得格外亮眼。

    因旧院在此,武定桥遂成了秦淮河的精华所在,也是灯火最辉煌的一段。历来都歌舞升平,河中亦是画船萧鼓,载妓之舟,鱼贯于碧水楼阁间,从入夜至天明。

    无数灯火中,也有绣佛斋里,那一点小小的灯光,照着张秀与绢儿的脚下,踏出家门,登上征程。

    张秀素衣素裙,撑一把油纸伞,绢儿手提一盏灯,雨水浸凉,唯两人紧紧相依,方能蹒跚前行。

    辉煌的灯火,照不亮前路,只叫人频频回头,耳边依稀还有柔美的女声,在轻轻伴唱——“说不尽水晶帘下脂香粉媚,常学那风流张敞巧画娥眉,喜今宵浸楼台,月明如水,对梧桐思往事,忽动余悲……”

    两人脚上蹬了木屐,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踏出一种单调乏味的声音,与那女声一和,另有一番滋味——“这前程,如春梦,不可追寻……”

    道阻且长,但张秀总归在一步一步向前,直到武定桥头。桥头下泊有夜船,两人很快登了船,她们要顺秦淮河一直到大中桥,这段行程不近,张秀索性闭上眼睛小憩。

    小船轻摇,不觉间,她悄然睡去。睡梦中,还有歌声萦绕——‘这前程,如春梦,不可追……秀秀……’张秀暗自诧异,梦中是谁在呼唤她的乳名?她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秀秀,你为何不回顾家来……

    “姑娘?”

    绢儿一声呼唤,张秀猛然惊醒,“嗯……到了吗?”睁眼茫然环顾,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嗯,快到了。”

    船一过大中桥,就靠岸停住,付了船资,两人登岸。上岸后行过一路口,即转入西长安街。西长安街直通长安右门,登闻鼓院设在长安右门之北,有厅堂三间向东,正北一座小楼,架有两人高的大鼓一面。

    快到辰时,天色渐白,长安街上逐渐有了人气。两人依旧搀扶彼此,步履却加快许多。快至长安右门,绢儿忽道:“姑娘快看,那里是不是登闻鼓?”她伸手指向那座小楼。

    张秀顺着看去:“是,就是那里!”声音里竟有一丝颤抖。随即又拨开绢儿的手,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她,自己大步朝鼓楼奔去……

    当跨进鼓楼那刻,第一缕阳光于熹微间正破云而出,瞬间照亮天际。

    奔至登闻鼓下,张秀停住,抬头望了一眼,蓦地伸手抓住木梯,奋而向上。当爬到最高,再抽出鼓槌,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下去……

    “咚……咚咚……”雄浑的鼓声骤然响起,霎时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短暂静止之后,周遭终于有了反应,鼓楼旁的三间厅堂,很快涌出一群人。

    “什么人如此大胆!”为首的正是监鼓官,他朝鼓楼一望,又大吼一声,“把她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向鼓楼涌来,才赶到的绢儿脚下一滞,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民女冤枉!”张秀先大喊一声,跳下木梯,手捧鼓状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双膝一跪,跪在登闻鼓下,“民女冤枉啊!还望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

    “停!”监鼓官手一扬,止住了侍卫。

    “姑娘!”绢儿这时才反应过来,手里包袱一丢,不顾一切冲上去挡在张秀前头,匍伏在地,开始不停磕头,“我家姑娘冤枉!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请青天大老爷……”

    监鼓官缓缓踱到她俩面前,低头俯视:“你们是何人?有何冤屈?”

    “民女张秀,自江宁县来,诉江宁知县理断不公!”

    监鼓官冷冷看着她:“张秀,你可知凡越诉者,击鼓之前必受笞杖之刑?”

    “只要能伸张冤抑,民女甘愿受刑!”

    “既然是你甘愿,那么……”监鼓官狞笑一声,喝道,“来人,鞭笞二十!”

    绢儿大惊,转身欲护住张秀,“不,不行!我家姑娘受不住……”可惜话未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绢儿忍痛又爬回来,依然固执的喊道,“打我,你们打我好了!”

    侍卫又一掌掀开她,抽出鞭子,二话不说上前就对着张秀,狠狠抽了下去,“啪!啪!啪!”

    张秀咬紧牙关,依旧高举鼓状,没有发出半点哀泣之声……

    “啪!啪!啪!”

    几鞭下去,张秀已是颤栗不止……

    “哇……”已扑倒在地的绢儿,忍不住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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