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去(番外)5
〈五〉桔色满园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负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八声甘州》
罗莉莉是九六年国庆节结的婚,她嫁去了省城。我们都没被通知,可能除了芷清。依她那么个爱热闹的性格,结婚不大肆张扬倒称得上意外。同年元旦,耀祖和吴琴终于也办了喜事,有些寒酸,朋友们闹得也还开心。刘朗这回也来了,难得见他有笑容,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按邀约每个人都要带亲密朋友的,但除了何波谁也没带,都说没有。何波带来的小姑娘很不懂事,和他一样大大咧咧的,是个“见面熟”,不是正经谈恋爱的朋友。被问及时,刘朗否认他有女友,他说他尊重对自己的承诺,待事业有眉目后再论家庭。他觉得早早陷入爱情里谈不上是好事,尽管他也萌发过恋爱的冲动。对象是谁?这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是谁有什么关系?他不想说。
刘朗是十一月从省城回来的,就在小城工作了。尽管他到了个好单位,选择回小城还是令大家吃惊。我们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留在省城工作的,看来他那宏伟的理想落空了。踌躇满志的班长而今成为中国中部一个小城市的公务员。他的落落寡合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政不是他的愿望,几乎可说是背道而驰了。在这方面更是命运未卜。一个毫无背景的人似乎注定要在某个固定的小圈圈里碌碌一生。有志者如刘朗,该当是多么失落啊!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无路可走了吗?
比起刘朗,林森又更不如,他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同那里的文盲、小学中学程度的人、中专毕业生一样辛苦而廉价,没有任何保障。不求铁饭碗,但愿工资待遇差不多也暂且满足了,他们四处找门路。刘朗无力帮助林森,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不装聋作哑叫人痛苦。林森也去过南方,没三天就折返了;又去过北京,实在过不惯那边的生活;还是觉得小城好,比哪儿都美,都令人安心。然而年龄一大,就望着有个安稳优越的工作,这才后悔起学生时代的不学无术,也真正明白了刘朗读研的决心与勇气何在。刘朗还是那句话:个人的命运在于如何选择。失落归失落,信念不致轻易丧却。
何波的信念却已不复存在。容不得他空想下去了,至少他得养活自己,这是响当当的现实,父母不能养他一辈子。他无精打采地到他爸爸的单位上了半年的班,效益不好给裁了;不情不愿地帮人家守店,听了二句刻薄话就打了店主一顿,险些给拘留;自己开店当老板吧,三天新鲜劲儿一过,懈下来了,恹恹懒懒地,不到一年也关了。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恨不能做件一劳永逸的大事。白费了父母无数口水和汗水,他与不觉得心疼,他说他不责怪爸爸不是富翁已经算他高尚的了。而今他是个混混,跟一个乡下来的发廊妹纠缠着,一边伙了一群二流子做着欺行霸市的勾当,搞了几个小钱。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么活。
并非理想主义者的中川悄悄去了西藏的一个山区,当了一名教师,不打算回来了。他在信中说,他爱那里纯净的天空,雄伟的山脉,憨钝的人们,和贫困的生活。那种近乎原始的状态毕竟使他产生了极强的优越感,这很重要,因为籍此他能看见自己的价值。他不愿被淹没在唯利是图的人潮里,在故乡的喧杂中他是一钱不值的。现在他感觉向所未有地充实和快乐,闲暇的时间多,可以看书或劳动,以及同藏民聊家常。大家都很尊敬他,说他是个谦逊的人。唯一可惜的是学非所用,他教孩子们数学和中文,甚至音乐。孩子们可爱极了,象石头缝里的一丛丛羞涩的小花儿。尽管他有机会去县城里,但他根本不想去。他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的守在那片干净的地方。如果有朝一日他耐不住寂寞,或许会回来,不知道那时大家会成为什么样子。但愿没那天。中川的父母亲没有太阻止他,一来为尊重儿子,二来认为是磨练的机会,三来想他吃不消时会自己跑回来,从此踏实地过日子。到底还年轻,生活中充满变数,人生的机会散落在各个地方。他们单单心疼儿子在那么远的地方吃苦,竟也能以苦为乐。中川写信恭贺耀祖和吴琴,真挚进祝福他们,为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而遗憾。他说他想念我们每一个人,大家也不能忘了他。作为同行,耀祖和吴琴一直为工资微薄而怨气连连,得了中川的信后平缓了许多,既伤心又惭愧。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中川这么写道。他要刘朗给他复信,哪怕三言两语,可别推没时间。信件能让他觉得大家还在一起。
刘朗是在参加完婚礼后给中川回的信。已经是九七年,刘朗也即将带薪读研,重回省城的大学。他选择了芷清的学校,然而芷清已经去了北京某名牌大学。她真的越过刘朗的天空了。
在婚宴上,大家都不知道刘朗带薪读研的事。芷清的情况亦知之甚少,以为她在省城工作了,联系不上。芷清的将来显然会比我们这些呆在小城市的高几个层次,嫁个上流社会的人不为难事。她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子,有资格宣布退出。我们几乎下意识地将她排除开了,所以喝酒闲聊时,也没人提起她。当然,这不是我们的意愿。何波端着酒对刘朗说,总有一天他会去抢银行,有了钱大家都不用活得这么可怜了。他带来的小丫头兴奋地大叫道:去呀!去呀!你是英雄!得了手可别忘了妹妹我哟!林森苦笑着说,抢银行要是不犯法就好了,能稳稳当当地过一生就知足啦!他从没奢望大富大贵。
刘朗说,以前他也不在乎金钱,现在想法不同了。有钱比没钱不知好多少倍,钱是好东西。他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其实每个人都希望有个好爸爸,当时很觉反感,然而是有大道理的。靠自己?再滑稽不过了!偌大个中国,有几个人是完完全全靠自己拼出天地来的?便纵有济世之才,先得有用武之地。而所谓“用武之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踏进去了。见得少吗?被庸碌之辈掌控的地盘何其之多,被营营小人填塞的位置又是何其之多!远没有到以才取人的地步。人不能尽其才,物不能尽其用,权却可以尽其欲!他看透了,不再企望做个纯粹而有尊严的人了。一有机会,他会奋力扑逐,象只臭苍蝇一样。何波笑着说,早该这么想啦!提升起对事业的兴趣,把工作当工作认真地对待,不要跟理想混在一起,凭刘朗的仪表与学识,早晚干出一翻大事业。
何波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他现在就无比下流丑陋,为生活所迫,不是出于他的本心,活着的多数显得卑贱;他何尝不愿做个品德高尚的人!想永远归于想,他没能力也没条件让自己“好”。他并不是天生乐于“坏”的那种人。
林森发笑,以为没有天生乐于“坏”的人,但何波不必自责。小丫头无所顾忌地说,何波同他爸爸干了一架,就老说自己坏了;其实他坏的地方可多了,简直不是个东西!何波摔下酒杯,顺手给了女友一巴掌,骂道,婊子养的怎么说话?这是什么场合!小丫头也不还手,噙着泪大嚼大喝,再不作声。刘朗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凶?怎么能打呢?何波认真地说,这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森不高兴地说,也算英雄!难怪说自己卑鄙下流。这时耀祖和吴琴过来敬酒,因为都是同学,也不好胡闹。何波没忘在桌子底下踢了林森一脚。林森看那小丫头,已经笑嘻嘻替何波挟菜了,果然非常之贱。
刘朗先向中川问了好,老一套的问候方式没有摒弃,因为是第一次写信。他可以想见中川身处的环境,很美,象干干净净一幅画。中川的快乐定然是真实可信的。而且,他也给故乡的朋友们传递回了快乐的气息。大家都想他,有机会一定结伙去看他,先要他寄回几张相片。
他回小城的原因不是在外面找不到好的工作,现在的工作不差。他不想说什么,觉得很没意思。如果中川不是这么老远的,他也不会对他说。妹妹为了他,早早休学去了南方打工;妈妈没日没夜地操劳,眼见衰老下去;爸爸成了个酒鬼,三餐断不得酒,更加一身的毛病,宛若家中一颗毒瘤。爸爸也不年轻了,看架式不是个长寿的人,他也懒得规劝些什么,可怜他。容不得他不去寻求依靠。喜欢他的女孩是大学同学,长相还行。他和她走到一起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好爸爸,现在他看重这个,顾不了尊严了。她也答应了,等他拿了硕士学位再议婚事。她比芷清自信多了,这更使他怀念芷清。
他怀念芷清,她的模样常萦绕他的脑海。时光易逝,一切都已不再可能,细细思想过去的事,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何其珍贵。开始他没在意她,确实因为心在学习上,他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学习显然是取得那些的唯一途径。他幼稚地反感有钱人,认为先富起来的尽是那种不义之人。当芷清第二次来到他身边时,他心跳难抑,唇干舌燥;他感到害怕,只有躲开。花了好几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把芷清的约请当成一场恶作剧。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学习比她重要一百倍,一定有更好的女孩在更高的山上等待他。芷清却影响到了他,使他做梦也有梦见她。可能正是这些波纹漾及他,让他在最后关头分了心,以至于没能去成北京。他不是怪芷清,只怪自己懦弱胆小,空让恋情折磨而不敢接受她,更没能力迫使自己轻松面对高考。他是爱她的,爱一点一滴渗透他的心灵。他没有说出来,因为怕芷清瞧不起他。他本打算考上理想的学府再找她的。
他对芷清的爱越是不可能也就越深。芷清现在倒去北京了,她正儿八经地搞起学问来了。也许她早忘了他,根本记不起曾经差点儿走到一起的这么个人。她是对的,应该寻求高层次的生活。如果象耀祖他们,他和芷清会是什么状况?至少现在两个人都有机会提高自己,终算可慰。他宁愿遗憾也不要陷入那样的情形,也不想芷清象吴琴那般委屈。他一直以为芷清是该过最优裕的生活的,早年他若有把握也必应承了她。他现在把这当成一个好梦,争取在四十岁之前过上想过的生活,那时假如有机会的话,他要亲口对芷清说他爱她。梦形成得也许迟了些,但终称圆满。到时候芷清会圆睁双眼问他是谁吗?
他远远不是个果断刚强的人,这需要澄清。事实上他常常顾虑重重,给人造成稳重成熟的误觉。人不是有意做成什么样的人,而是能成什么样的人,这是有区别的。听见有人称扬他的气度他就可笑,外在的一切溢美之词其实均可置疑。他总在鼓励自己,原因就是他抛不掉自卑的心理,摆脱不了贫困家庭的暗影。从家庭环境对照,他配不上芷清,这也是最关健的。不象何波说的,他处处不如别人。他清楚自己的长处。
他不是后悔少年时对自己的压抑或远离了恋爱的激情,不是的。他现在有时间回顾过去,检省过去,悼念过去。成年的烦恼象浸透的纸一层一层蒙在他的脸上,令他窒息;如果有爱,倘能以爱麻痹自己。为这个,他也不能不怀念芷清。
谁也体会不到他的失望。什么都令他失望,包括他自己的灵魂。
没人能体会他的失望。那年五月的聚会,他赶到中川家时已是深夜,都走了。他听中川讲着刚过去的聚会,心里象个巨大的空空的洞穴,中川的声音在里面回荡。芷清来过,她是想见他刘朗来着。她最先走,她爸来接走的。罗莉莉气呼呼地骂他不守信用,跟着也走了。然后一个个都走了,包括诗人。他赶时间了,不管用。他想也不曾想过把承诺不当一回事。为什么没人相信他,不等等他呢?虽然中川说坚信他会来,可最后中川也不想等了,要不何波他们不会走。都走了,一相也不剩。中川睡意朦胧地看着他,问他走不走,或就在那儿住一夜。中川睡着了。他一点也不困,一个人到阳台坐着。晴空的星星很多,忽闪着真象会坠下。他抽烟了。他极少抽烟的,心情坏的时候就想狠狠地吸几口,喷几团烟。芷清真的想见他吗?抑或她是想见见他的颓丧相或显显她的优越感?那一刻他没劲之至。
后来他也想要去找芷清,每每临到她的学校,他又退缩。如果芷清还象从前那么爱他,怎么不见她去找他呢?隔得不是太远,她随时可以去的。他总在等待她的出现。慢慢他绝望了。对芷清的爱难道不是他空想出来的?得不到了,所以才能放任想象拥有。
不管怎么说,芷清在他心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他爱她,假想她是去异国他乡留学了的爱人,不可见面,不可断了思念。他保持着同女生们的距离,在学习和工作中劳累自己。累了就会少些痛心的回顾,少些伤神的想念。
可是今天,他背叛了思念,把芷清弃于一边。首先得顾及父母和妹妹,那个家需要他的支撑。爱情得让步。他让别的女孩牵了他的手,他第一次牵的不是芷清的手。从那一瞬间起,他就知道自己开始售卖自己了。他发誓要卖个好价,否则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还没结婚,他就考虑积累离婚的本钱了。他会拖着,等博士学位拿到手再结婚。免不了结婚,那是交易的一项主要条款。他不想过早和别人站在一起照结婚像,然后被责任塞进一个女人的被窝。他对她爱不起来,所以尚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履行义务。不排除对她的厌恶感,或者结婚后还不能淡忘芷清的话,他相信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阳萎患者,彻头彻尾的。
说白了,这几年来他一直是个心理上的阳萎者,他清楚得很。有各样的欲望,却畏缩不前,对自己撒谎说算了吧算了吧,没办法取得的,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为什么不能鼓起勇气试试去?什么也不会损失。他偏偏做不到。
生活太艰辛了,使得人们多半也丧失了欢笑的理由。他更懂得也有人会因为悲哀而笑,那区别得用一颗悲悯的心去发现。弱肉强食的群体只适于凶残的啮齿类动物生存。不谈人性,先把自己变成一匹狼,结些同伙去围捕。连羊群也赞成这种竞争呢!羊自有羊的聪明劲儿,担心草不够多,水不够足。他可不想继续做羊,假张狼皮也得装狼去!这就是他的选择。
写了满满五六张,刘朗才收笔。他把林森、何波他们的情况也大概说了说。写到诗人,他多加了几笔。耀祖的婚宴上也缺了诗人,他去北京参加某个笔会了,也不知谁邀请的他,因为他至今连一首小诗也没有发表过。劝他别去上当,他不听,说有个很出名的诗人会辅导他帮助他,费用也不昂贵。诗人一直在写诗,那简直可以说是他的生活的全部。白天他去派出所上班,晚上回家里看书写作,极少出门玩的。也不知道他写了多少诗,都安分地躺在他的书桌上。他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名垂青史,但当前能出本诗集就够他幸福一年的了。刘朗说他不懂诗,看了也不最评论是好是坏。他却担心诗人的自负。受骗上当后能明白写诗的不易倒是件好事,安心做个民警,很多人不也这么过的么?可也不能断定他就成不了大诗人。没人敢打击诗人的那颗纯净热烈的心。
刘朗最后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想,都值得尊重。正如中川的远遁,尽管难以理解,但他不想为此发表什么高论。只要是自己想做的,都有必要去试试,当然不包括何波的异想天开。趁着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后悔,回头不算太难;等上了年龄,就会连幻想也不敢了,回首一生能有多大意义?
信不知得多久才能到中川手中。
关于罗莉莉的婚礼。
芷清在北京读书没有回来,但她和罗莉莉通了话。北京远不如她所想的那么好,那些闻名遐迩的古迹建筑都是名不符实的,掠一眼就饱了。她也过不惯北京的生活,不敢想怎么度过这几年。幸在有看不完的书,聊可遣发闲寂。
谁让你跑那么远的?北京是人住的地方吗?
本来可以留在省内读研的,她选择北京只为圆他当年的梦。她乐于将他的想法儿作成自己的想法儿。
他配吗?别死心眼儿了!现在什么条件的男人不随你选?他算老几?除了外表他一无所有!记住,找个有实力的,别光顾着看长相。趁年轻可以挑别人,等往后只有将就剩货,好萝卜让人拔光光!看你上哪儿哭冤去!
结婚真那么好吗?可是见谁婚后说幸福了?
也没说都不幸福啊!不过说说而已,生活有保障就行了。依这国情,女人也没脸要求得太高。
所谓的保障——?
花钱不用心疼吧?每年至少能出国转转吧?房子和屋里该有的不提。随时得有高点小浪漫的心情吧?不要以为浪漫起来很容易呀!
静静地对视就是一种浪漫,只要是和自己爱的人。
天真哪!单纯哟!还象个幼儿!快找个安稳的定下来吧!等都结了婚,去做他的情人也不赖。那时他八成不会拒绝。结了婚的男人才不肯放过任何机会。
是吗?要等到他结婚——不是要你寂寞地等,是一边过自己的婚姻生活,一边寻机会给他下饵。
勾引他?
——叫爱他好听一些。没准他找上门勾引你呢!听着快乐吧?
他会是那种人吗?
是或不是,一半一半。等后不就知道了?希望他是,对吧?想想,他勾引起女孩子来会是什么样儿?这种人最不可琢磨,搞不好比色狼还色。
芷清笑了,轻斥罗莉莉胡唆。罗莉莉说既然芷清都不回来喝她的喜酒,别人给请来作什么?恰如芷清所说,其实没什么可恭贺的,因为搞不清楚结婚是幸或不幸。不过罗莉莉想去北京渡所谓的蜜月。她说她很挂念芷清,一定要和芷清去长城上发发疯,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