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去(番外)6
〈六〉霜华无垠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
入党,拿硕士学位,升职,自修博士课程,订婚,购新房,迈入千禧年,刘朗准备向单身生活作别。生活是如此完美,他刚满二十七岁。
去小城七十公里就是大山老区。再往山里去寻,有一座寺庙,没什么香火,显得残败破损不堪。环境倒也清幽,依着山梯挤满了野树杂草,鸟兽在里面恣意放荡。一脉细泉自上泻下,蓄在一个石堰的浅潭里,溢出的清水蜿蜒流放到山脚一条小河沟里,再往外汇合去河滩。远远望去,孤零零的庙宇象附在山腰上的一只不规则的木盒子;站在庙中却可俯瞰山下的细微渺小景象,盘青叠翠的竹林,脉络般的河流,仰面又是危耸的巨石和纷杂的藤萝林丛。规格小,不堂皇也不精致,缺乏使信徒敬仰的种种因素,兼之无人吹捧,它象一幢废墟被弃置在荒野中。也有三二僧人守着这份产业,也并没省略晨钟暮鼓。
刘朗一个人来到山里。天色晦暗,万木凋零,大山显示出苍莽气象。浅灰的云在山梁上绕,点点寒鸦飞掠过山庙隐入丛林,留下几声脆啼。前年和几个同事来过一回,是作春游,漫山的杜鹃花儿和野梨花儿叫人欣喜,蓝天白云使人动容;山影横叠,河水泛流,竹林曼舞轻歌。第一次他就爱上这地方了,这怡神养目的秀山秀水,还有镇日永宁的寺庙。此次是别一番景象,以秋末的枯萎对应阳春的繁盛。然而萧条冷郁的风格更使人心动,更有一种难予表白的壮美。
只有河滩两岸的片片竹林依旧翠色逼眼,在冷风中起伏对抗。宽宽的河滩只剩容窄窄几道水流,河床中满是卵石,向两岸为黄沙所掩埋。河堤上延宕着数十株苍老扭曲的黄杨,树顶或有鸟窝,硕大浑圆,无比招人眼又似与大树合为一体。顺应曲折的路向,依稀见得几户人家伏在折转处的坡边,却极少见人的踪影。苍朦的山顶上,似有大雨在半空里凝聚。万物阙静,风语凄清。
寺庙内没有大的店堂,供奉佛祖的是一间稍大的正房,也挂有匾额悬有盈对。佛像祥和仁爱,面目虽有些斑驳痕迹,佛衣亦旧损严重,但无灰蔽肮脏感觉。不复昔日雕梁画栋的新鲜俗艳,正是这种将欲消逝难以挽留的沧桑感让人沉迷。檀香气袅袅,息烦恼于无地;木鱼声笃笃,牵宁思至胜天。心胸忽似开阔,呼吸清新冷湿的空气,回首清晰简明的足迹,他看见自己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如同一幕别人的电影故事。
有很多问题留待自问。当然也可以不去想那些,真作成与己无关。他喜欢内心的世界,那更为真实。他不承认自己有任何改变,象这高山只在置换林木的色彩,象这河滩只是更易流水的深浅。他依然是他,早于成为一名党员之前的那个刘朗。很多人把入党看作捞取政治资本,是向上爬的第一张通行证,他无语可辨。对着党旗宣誓时,他深觉汗颜。那不是他的意愿,虽然他没有政党偏见。一切都有人安排,他上台宣誓就够了。那一大堆预备党员中,会有几个不象他呢?可是人家能朗朗宣誓,他却嗫嚅含混,背脊淋漓。有什么可羞惭的?不认那为真实的世界不就行了!入党并非可耻的事,若成为一名党员后完全不顾党党章的要求,不能律己而服务于他人,那才是真正可耻的。他觉得自己离合格太远了,不配进入这个团体,这庞大的政团也不缺少他这么个思想后进的人。想是这么想的,不容说出来。他能努力工作,愿意成为一个正直不阿的人,可为什么非得入党呢?入党能保证什么呢?不是党员就不配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了?
尤其使他惶恐的是,他至今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谁服务过。人民似乎并不那么渴望他的服务,倒显得有些畏怕厌恶,他竟一厢情愿地自责。他讪讪地缩回了头,不再企图给谁以帮助鼓励。这种热情早已失掉了出售的市场,免费派送也没人需要。
外无以治国平天下,唯内可自省。对政治的兴趣提升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当不成大官的。知识是他自以为抓得牢的东西,也是他认为值得拿一生的时间去觅求,但那与名利不该有必然的联系。边又是他无力反抗的。硕士学位拿得很顺利,他的职位上升得名正言顺,撇过非学识的资历,没人敢当面异议。“知识的时代,人才的时代”,多么正确的口号!不应该有愧疚,一点儿也不应该!总比所有的位置都被不学无术的人占据的好吧?可以嘲笑他入党是有目的的,但他读书的目的不在政治这一块,容不得冷讽。学历有助于仕途吗?那也是他极反感的。他是个得了实惠的鸣不平者。
公平原则只在菜市场的交易中得以运用,其它地主并不需要它的掺和。就象各种打击斗争一样,受到彻底打击的总不过是没根基的游猎之流。一阵作势的大风扫过,卷走的无非是几片枯叶和些些纸袋垃圾。什么也没变,肮脏的地方依然肮脏,腐臭的水流照旧腐臭。他再也不会把那一阵一阵喧嚣的风当回事儿。它们没有能力带来冲涤社会的暴雨,反而搅得满天灰尘,万民不安。
以前他对婚姻尚有一丝儿向往,现在也不把它当回事儿了。如果结婚成了必须履行的职责,那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也不见得不好,否则不会人人趋之若骛地去抓住它。最底线它解决了人的生理问题,使每个跪拜它的人取得了的权利。原始的欲望终是无可取代的,即便自制如刘朗者,也逃不脱它的围攻。刘朗举起了双手,然而神情肃穆。
当他去看那个即将或已然成为他的新家的房屋时,他的神情同样肃穆。尽管他也有倾其所有,可他自始至终没有介入购房至装修完毕的繁杂过程。大约也不必经过他的审视,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很舒适,很漂亮,仅此而已;没有他的审美要求,没有他的趣味想象,也没有他梦中的颜色。选家具进他给拉去了,但他懒得表示看法,仿佛跟他没关系。他惊讶的是,自己的脸皮居然变得如此之厚,能习以为常地进居新家,从此脱离父母的家。难道他早已渴望两人世界的生活?他总想象把母亲接到未来的新家一起生活,但不能接受父亲的种种恶习,等父亲死后或许会试试。母亲会答应吗?她有必要适应一种别样的生活习惯?现在他也不那么认为了。让她一个人过可能更符合她的意愿,也让他多一条宁静熟识的小路。房子留给妹妹,指着她日后照顾母亲。不能指望另外的人了。妹妹比他是孝顺得多的,他要让妹妹过好日子,为此他不排除使用手段。妹妹后来进了银行工作,那是他与人交涉的结果。
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脱了钩,完全成为两码事,正象工作与专业知识之间的关系。等成为博士以后,情况又会如何?如果不去作专业研究,学到的所有知识会被用到一成或二成?讨生活于仕途,这些学位证书即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转行?有一天他能舍弃既得的去追求梦想的生活吗?
他知道,自己远不是一个果决勇敢的人。他担心自己迷失在官场的虚伪与糜烂中而不可自拔。那片沼泽吞噬了多少壮志凌云的纯洁青年啊!
他害怕思考。这是个令思考者痛心的年代,物质取代了一切价值,精神和病态链接在一起。关键是大众认同并鼓吹这种价值观。穷怕了的中国人才不去管什么精神`思想一类的玩意儿!他们前所未有地关注享乐,重视享受所有感观的刺激。当然大可不必为民众扼腕叹息,民众有民众的价值取向。为民族精神的沦丧而忧虑?似乎泛了些。倒不如说社会环境叫人整个儿地失望。倘若每个人都赞叹你年轻有为,而你却不明白到底自己在那方面有为(年轻是事实)时,你高兴得起来吗?但是当赞叹的话语被重复使用至第一百二十遍时,你就要要相信它是真实无误的了。至少刘朗听了不再有半点不自在的感觉,他的退潮般的自信又到了回涨的时间。
婚礼势在必行。如果不是父亲出车祸身亡,“五`一”节他就做新郎了。按规矩得跨过一年才能办喜事,日子推迟至元旦。他多了半年的自在时光,真得感谢爸爸。整个葬礼过程他都沉默不语,谁也不怀疑他内心的悲伤。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投入工作中去渡过,它是易于流逝的;若用于想念和思考,未免漫长了些。他的工作不算繁碌,相念又不可根除,实在是矛盾。另一人的死亡消解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聊赖,他就是诗人,然后就没起伏了,平平静静地到了周末。元旦近前了,刘朗有了种比五月前更深的失落与恐慌,外带悲情——初冬的哀伤。
诗人的死讯是何波跑去告诉刘朗的。一看见刘朗,何波就大声哭起来,把刘朗吓了一跳。待问明白了,两人赶紧坐车往诗人家奔。一路上何波都像个孩子一样地哭。太伤心了,突地就没了一个稚真的朋友。刘朗没声响地落泪,一直拉着何波的手。任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发生,诗人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偏偏是他呢?何波哽咽地说他宁愿替诗人去死,他这么个没用的渣滓倒活得新鲜!他一路哭一路唠叨。刘朗泪眼模糊地想着诗人的面容和他的诗意的言语,心内自然而然浮起他躬背灯下忘我写作的模样。不管怎么样,他坚守住了自己的理想至死也没有向庸俗的现实妥协。书桌上还摊着他几天前写的文字,赞美爱情,向往未来,鄙视卑下地求祷。他已不再寄望于诗歌的发表与出版,因为他想明白了,令自己愉悦和感动就是最大的意义。在一个呆板的铜臭四溢的粗俗社会里,死亡真是所有诗人的完美结局,每一个寄望于改变的念头都是蠢傻的。他没有女友——现在的女孩更乐意嫁给乡下工头,也没有女孩配得上他——诗歌是他永恒的恋人。多么美好的结局,远胜于被某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摧残成一个平庸市侩的警察!多一个那样的警察没半点意义,少一个这样的诗人却是遗憾的,可悲哀的。
刘朗极少有这种深切的悲痛。爱情是易使人怅惘的,友情的失却竟如刺锥插在他心深处一般。长久地忽略了他,刘朗内疚已极。他总想留给别人,也是给自己更清静的空间,认为那是一种尊重的态度。怎么不能用电话联络一下呢?问候一声多好!现在想问候也来不及了。
告别那个令人心碎的葬礼,刘朗同林森、何波还有耀祖约定,每个月起码互通一次电话,碰不碰面不打紧,各自报个平安就好。死亡吓着了他们,也加深了他们的情谊。彼此再无要求,既为各人的自尊,又为友谊的纯洁。事实上,何波是需要扶助的,他差点儿被归为市霸而入狱,出来后什么工作也没有。林森托关系调到市建筑公司搞设计,前途一片光芒。耀祖夫妇在两所普通中学教书,一般样清贫。刘朗很想帮帮何波而又不让他知道。后来何波给一家酒店用作采购员,是人家碰巧找到他的。
还一个中川,他在远方安家落户了。他写信安慰他的母亲,也许有一天他会带家携口地归来,暂时却不行,因为很多人需要他的存在。他许了个空头承诺给故乡。
刘朗也想过去看看中川,给他一份喜悦。国庆节长假他却无所适从,突然哪儿也不想去。害怕打扰别人,搅乱人家正常生活;害怕见面后没什么话可聊,枉了那份渴望的激动;害怕最后反而嫉妒中川见素抱朴式的幸福;害怕——他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除了回母亲家陪老人闲谈。母亲有些絮叨了,爱和儿子在一起说话。她不喜欢去外面逛,更不谈旅游了。
有一天,他在一家商店看见一对精巧的小小水晶兔子,中川是属兔的,他买下以大家的名义给中川寄去,并简单附上诗人的死讯。大家一直都在盘算是否帮他把诗集印出来,又感觉自费出版没什么意义。中川会怎么想?
洒起小雨来,刘朗定神仰望,一派山色空蒙。青灰的云在飘移,山岭苍黛如泼墨,他从骨子里爱这幽静冷清的景象。等老了,可否来这儿安享余生呢?甚或待日后有了基础,来这山腰上盖所简朴点的房子,自己闲暇时来住住该当不错。不必让谁知道,一个人独享孤寂。是一个人,他一个人的空间。
没有能够冲淡他的孤独感的人。这是他的爱情留下的印迹,他并不想抹去。爱情的果实有苦有甜,苦的同样值得珍惜。他紧紧捧在心里。
他避到廊下。一个脸色肌黄`长须灰白的老和尚坐在旁边一条小凳子上看着他,面无表情。刘朗既未上香,又未拜佛,他大约都看在眼里。刘朗上前搭讪,告诉老和尚他是来玩儿的,以前也来过,很欣赏这寺庙的构造形态。老和尚微微一笑,说他从没听见过对这寺庙的赞美,偶尔也有香客来,意在祈祷求拜,许下愿就走了,谁也不在意这些破旧的建筑。刘朗微赧了。
老和尚环顾一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已经快垮了,捱不了太长日子。谁能挽救它么?没人愿意的,在他们也没有那份力量。都有定数,存亡只好随它。也不知道是何时营造的,起初可能兴盛过,但规格所限,未见得能兴盛到哪一步。他所见的即是年愈一年的颓败,该是收场的时候了。也好,免了无数俗人来污损这好山好水。他从不奢望人流往这边涌,没人挤过来是最好的,哪怕寺庙坍塌成一堆瓦砾,也能以弃墟的形象多留存几日。他要坐在这地界,永远地陪伴青山秀水。
刘朗则希望它能保持现状到许多年之后,既不去修缮,也不至荒废。这衰败的景象好极,恰似一本线装书,有引人遐思的魅力。它使人沉缅过去,检点得失。
他们也常内省,检阅在念诵佛法经文中的得与失。老和尚的左手捏着一串木珠,深棕色中泛点儿黄的珠子反着暗淡的光芒。这是很有必要的,能广博个人的胸襟,巩固和曾长智慧。然而,至今他都做不到六根清净、心无旁骛,想来终是与佛无缘。他伤心于此。六十余年的学习和参悟,这漫长的光阴,未能令他跟定佛祖的足迹。他也有虔诚地面壁,却也有生恶的凡心;也曾无我地助人,却也曾咒人于死地。快八十岁了,他还从未领受过佛祖的启示,更感受不到他的意志。现在唯有寄望于坐化前的瞬间,他渴望享受那种为佛祖所注目的大欢喜。他早已不恋尘世了。
的确不值留恋,刘朗本也如此认为。但生老病死应顺其自然才好,自觉弃世不予提倡。刘朗记起诗人是突发死亡,原因尽在身体内部,也算得自然逝去的。他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不如这么理解,有种力量帮助他解脱于困境`释放于疲惫,维护了他的美好特质。他幻化为一尊真正的自由之像,谁也规范不了他的神态,谁也污蔑不了他的尊严。
近期内地方乡里的一些人来过,意思是要开发旅游资源,他们盯住了小寺庙,想利用这断砖残瓦。他们的目的明确,一点儿也不顾及出家人的感受和寺庙的真正意义。老和尚极力反对,寺庙不是给人看的。那些俗人意图来给这堆老房子浓妆艳抹以招睐低级的无聊游客,乞得人家几文铜板。他绝不会答应,强不过就放把火烧了干净,不能听随他们来糟蹋。
刘朗闭上眼。总有如此之多的可恶人事,简直充斥了所有空间,连这小地方都不放过。他们动起脑筋来是可怕的,拥有强大的破坏能力。开发旅游的实质是毁灭自然,环境,以丑为美,天马行空地制造大粪。哪个阎王给他们的罪恶权利?真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寒意渐至,刘朗很想借宿一夜。想想他又改变主意。天尚早,他驱车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