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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去(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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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凉风起天末

    晚雨未摧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短景归秋,吟思又接愁边。漏初长`梦魂难禁,人渐老、风月俱寒。想幽欢土垣花庭,虫网阑干。无端啼蛄搅夜,恨随团扇,苦近秋莲。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故园晚、强留诗酒,新雁远、不致寒喧。隔苍烟、楚香罗袖,谁伴婵娟。

    ——史达祖《玉蝴蝶》

    芷清大三那一年,校园里桂花开得格外稠密香浓。她打电话给罗莉莉,要罗莉莉到学校一起玩赏玩赏,因为依着桂花有些文艺活动开展,校园里挺热闹。两年来,罗莉莉换了好几个工作,还去过深圳,末了回省城在一个电脑专卖店里搞销售。接到好友的邀请,她立即请了假,也不管走得开走不开。看样子她不在乎这份工作。

    那一片桂树林生长茂盛,高大的树冠连成满满总总一整幕。清凉的风一阵压一阵地将花香散播得很远。有些爱花的闲适老人结了伴到校园里来欣赏,在花香底下流连,吸呐清新愉快的甜甜气息。桂花淡雅缠绵的香味真似可令人超脱凡俗,进入旷远宁静的境界。

    芷清说,每天晚上这片林子里就不知有几多恋爱的情侣,害得她无法单独享受夜中花气里的小小梦幻,仿佛她无权进入这片属于他们的世界。但她也向往夜色中的呢哝,向往那种相互间的甜言蜜语,并且能想象凉凉秋风扑落下一朵朵小花儿触在情人的面颊与肌肤上。

    学习的缘故,芷清的眼睛开始有些近视。她大变了,文化味十足,不再象高中时罗莉莉眼中那个矜持、清秀或者有点傲气的女孩子。她衣着素净得体,举止端庄,言语轻柔而富感染力,神色中却别有一股凛然之气。她拒斥所有向她套近乎的男生,甚至不愿正视别人一眼。只有埋头学习,才可能减轻思念的痛苦,她想象他在注视自己,鼓励着自己努力学习知识,为自己有所获得而点头称赞。她不知道他会走到怎样的高度,正是这种未可知促使她向前摸索。她希望有一天能和他比肩站在一起,没有沟通上的距离,他爱她正如她爱他。现实中的芷清是个优秀学生了,认真刻苦,惜时如金。然而她还有另一个充满诗意的想象的世界,那实在是支撑她未来理想的整个骨架。她静静蜷伏在自造的梦幻中,竟然已成习惯,不再那般渴望早日实现什么了。伤痛如今象毒品一样使她上了瘾。

    来往的是三三五五的大学生,男女混杂,多半喜逐颜开。观察了半天,罗莉莉发现,没有一个给人留有联想余地的男孩子,要么面目可憎,要么矮小瘦弱,果然没资格同刘朗比去。她寻芷清嘻嘻一笑。看男孩子应该去运动场上。芷清没有理会这极有见地的建议。

    桂花儿的香气真好闻,人要能永远活在这样的气味中真也不错。他身上似乎就是这种味道,淡淡的,淡得难以捕捉。那年她大胆走到他身边坐下时,就似乎嗅到了源自他身体的这种香气,令她很难忘怀。芷清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仿佛回味和刘朗肩并肩坐得那么近的情形。那是最靠近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她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了。就这么着也是有定时的,上大学后,统共不过十数次。已经够了。时间隔得越久,她发现自己越爱他,对他的想念也越美越纯炽。学习之余,她沉缅于对他的容貌的回忆,对他的体息的相思。

    全是虚的,没一点儿意义!罗莉莉至今还无法理解芷清的爱情。但她也认同了这场恋爱,因为她根本阻止不了。芷清深爱刘朗,以至于完全有理由将他整个儿地随心所欲地改整一翻;嗅觉甚或大于视觉,芷清既然没胆子扑进他的怀里,当然能臆测他的体息:春天他有芝兰的芬芳,秋天他的味道自然而然变换为月桂了。为什么不是夏天时男生们湿淋淋的汗臭呢?罗莉莉笑着说,到球场上去见识见识那股生猛味儿吧!那最接近刘朗的本质。

    芷清一向反感运动型男生,称他们是头脑简单的驴。她欣赏儒雅,而刘朗确是非常儒雅的一个人。可以想见,依着他的好学劲儿,他将会变得越来越有气质,也更有内涵更有修养,最终或会成为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她则必须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学者。是他完善了她,托举起了她。

    那么她们的友谊呢?如果芷清成为学者,两个社会地位差距极大的人还能维持友谊吗?罗莉莉担心这份感情会无所适从。芷清显然是严肃的,她一定会学有所成,做有作为的人。日后她们还能亲密无间地聊到一块么?芷清可能要瞧不起她这个朋友的。

    芷清说,她决不会放弃友谊,一如她不可能放弃对刘朗的爱。无论结局怎样,她都要把感情所得象宝贝一样藏起来。她不是对感情满不在乎的人。莉莉也好,刘朗也好,都是她生命中的珍宝,她将它们盛放在心底,谁也争夺不去。是的,谁也争夺不去——她喃喃说着,泪水忽就溢了出来。

    刘朗是不是谈恋爱了?罗莉莉问。极有可能,每所大学里都不乏女生,朝夕相处乃至日久生情——罗莉莉的嘴生气地噘起来。芷清或许在某一次看望他时窥见了他和别人——她问芷清是不是。

    芷清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刘朗的一切。她所知的乃是源于内心的愿望。她伤感的原因是隐约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最终只是做个孤独的旁观者。真的,她内心其实毫无把握,常有深深的恐慌在她清醒时来包围她。她讨厌作理性的思考(对她和刘朗的关系),那些屠刀一样锐利的分析会无情地肢解掉她的好梦。她不是不恨爱无所偿,而是不允许自己去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这样就非常好,好过奔到他面前被他一脚踢开。谁也不可以强迫别人爱自己,谁也不可以。她却也满足于香花清风中的小梦。

    这样也很不错啊!罗莉莉安慰芷清说,每一个人都不能没有梦想,自己觉得值就行了。尽管如此,也不能太过损伤了自己。她觉得芷清贻误了自身,刘朗的冷漠使芷清变成一个畏缩不前的、缺失掉根本自信心的人。她象极了一只预备冬眠的松鼠,隐蔽的窠穴里藏满了虚幻的坚果。罗莉莉有些担心好友的未来,担心她的感情生活。她看不出刘朗和芷清走到一起的希望。可以结论,刘朗是有野心的人,他总想出人头地,因此他绝不会在意恋爱这回事,婚姻完全可以当成一个有重量的法码。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大于一切,他的目的是彻底改变家庭面貌,这迫使他必须谨慎选择。也许他对芷清并无恶感,甚至于喜欢芷清,但与理想有违,他只有放弃。他的笑脸温暖人心,实际上是个残忍的家伙。罗莉莉提示:芷清家也算有钱,可惜无权,这对野心勃勃的男人而言不具备足够吸引力;他是有资本的,他清楚自己就是一颗巨大的钻石,稍经琢磨就能放出夺目的光芒,他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然而芷清无法给他那样的力量。爱情的魔力只显现于对未来无所希求的平凡故事中,志存高远的人没义务去如何希罕它。

    一朵桂花落在芷清的头发上。罗莉莉给她拣下,两根指头捏扁了它,嗅了嗅,气味不甚分明。旁边不远处有个老头在摇头晃脑地念诵古诗。

    她爱他的野心勃勃,芷清说,真的,她早就清楚这一点。他的不甘于现状的言论每常回荡在她的耳边,令她止不住浮想连翩。而她确实帮不了他什么,为此她深感沮丧。只能远远地注视他,做只怯懦的松鼠。她愿意一辈子做这只松鼠。

    罗莉莉不安地看着芷清。婚姻并不妨碍她对他的幻想啊!而且有可能帮她走出他的影子。

    那她更加不会让婚姻来骚扰她。芷清说,她一点儿也不想结婚,一点儿也不想。如果新郎不是她所深爱的人,试问她能忍得住恶心吗?没必要违心嫁人,她宁愿一个人过日子。她会过得很好的,完全不必为她操心。真的,有时觉得心灰意冷,只想一个人清静地过一生。尚有事业是她有能力掌控的,这足令她平慰。

    可是往后上了年纪怎么办?指不住那时后悔莫及。还有,父母那一关过得了吗?碰见个好的权且试试看,以后结了婚还可以离呢!也省了乱七八糟的闲话,对父母也有交待。

    近几年还无妨,她能以读书作掩护。等读完博士估计也快三十了,有时间编些理由搪塞父母,再不行就只有想办法出国,远离这个话语圈,或终生不回算了。

    又是胡思乱想,芷清不是个狠心的人,她不可能不顾及父母。父母亲以她为荣,怕不仅仅指望她做个高级知识分子吧?如此出色的女儿,她的未来必会是符合每个人的幸福理念的。独身?因独身而出国?她爸爸听见得一头栽死。

    夸张!她爸爸不是迂腐的人,现在已变得十分尊重她的想法。

    尊重不代表放任!人越老越乐意见到儿孙满堂,如果芷清嫁到外国,生一堆小杂拌儿回来,她爸爸只得没脾气;如果是躲到外国去安心当个老姑婆,严重虚耗国有资源,恐怕全中国人都不会答应。

    她当不当老姑婆或在什么地方当顶多跟父母有点牵扯,关全中国人什么事?但她很在乎父母亲的感受,只想把对他们的伤害减低到最小程度。开始就知道错了,没办法,她转不过头去。没有什么可怪怨的,她愿意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当一个人相信命运后,一切都好解释了,对一切也都能安之若素。

    相信命运也没什么不好,怎么不试图改变它呢?

    改变得了吗?人有多大的力量足以抗衡命运那可惧的魔力,那深邃的黑洞?

    太简单了!忘掉刘朗,毕业后找个稳当点儿的把自己嫁了,万事大吉。想些神秘的东西很危险,可别没做老姑婆倒先成个老巫婆!罗莉莉焦躁地说,就不能把刘朗往臭粪坑里想想?他一定有他的缺点——说不准还是个缺德的小人!

    别当着她的面侮辱刘朗,那无济于事。芷清皱着眉说,刘朗在她心中是个完美的形象,即使有他的缺点,也无碍整体的完美。

    罗莉莉叹息了。现在连她也不禁觉得刘朗是个近于完美的人,可那是虚假的。没有完美的人,甚至没有靠近完美的人,因为人的本质是有丑陋凶恶的一面的。有些人受文明的约束而抑制住了坏的本性,但抑制不表示根除。一旦熟悉了他,就发现得了从他体内渗出的毒汁。芷清这么急于把他完美化,难道真是仅仅出于爱他?

    芷清惊讶地看着罗莉莉。

    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要误会。她觉得这种爱法儿挺荒唐的,让人难以置信。似乎不完全是因为爱他,还有别的原因在芷清自己身上。芷清不自觉地膨胀了爱的形式(纯洁的单相思),且又往这块爱情大海绵里注满水分(相思如水),巨大而沉重似乎就是她内心所需。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显得病态,或者就是病态也未可知。有一点,如果一个人如常结婚生育,然后等个几十年再说出对某个人的不渝爱恋,大众多会受到感动,认为其人值得表扬;如果拒绝婚姻,拒绝随众,便会收获仅有的二字评语:病态,甚至于“变态”。这又是为什么?婚姻真有那么伟大吗?

    伟大不伟大的谁管它,至少它是有必要存在的。罗莉莉肯定自己会期待它,她希望稳定下来,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安乐小窝。目标已经有了,她对自己的眼光有数。可惜的是,有了家庭以后就瞎疯不得了,真叫有得必有失。希望得大于失就好。她又说她才真是有点变态,看见健壮英挺的男孩就会想入非非。她说着大笑起来,完了忍着笑说,如此完美的刘朗就很是引诱她,她真想见识见识脱光了衣服的班长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不是那么完美,那么地不同凡响。她对芷清说,这方面最难说了,很容易令人失望的。

    刘朗要是跟中川他们这样说——芷清脸红了,象做了错事一样。

    而她会无比欢欣喜悦,罗莉莉说,能让一个近于完美的人对自己产生兴趣,在他的臆想中轻解罗裳,实乃荣幸之至的事。刘朗会这样吗?不大可能,他随时都记着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有种印象形成已久,她想象他是个一心成佛的苦行僧,摒弃声色犬马,在某个黑暗的小山洞里念诵经文,心里浸淫着成佛后的愉悦。总的说来,他也是个意淫者。人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意淫,只不过对象不尽相同,目的基本上是一致的。

    芷清的脸更红了,象正在发着高烧。她当然否认不了,先前她已和盘托出对刘朗的各种想念。意淫这种词语有些招她反感,使她觉得不洁。

    都什么时代了!十几岁的小女孩都踊跃和男生同居了,芷清却象从中世纪走进现代社会的古董。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呀!什么洁不洁的,快乐至上!能使人快乐的就是好的,无论何种形式的淫。芷清已经是成人了,大可不必为听见什么而脸红。学校这么个新思潮的发源地,芷清应该见过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怎么还害羞呢?没有大三学生的气派和风范,以后如何睥睨天下?

    她可没那么大的抱负。她顶多在学问方面做出点成绩就心满意足了,睥睨天下也许是他的梦想。他象是那样的人,她也希望如此。她改变不了害羞的本性,渐渐也不认为害羞就不好。尽管对他有意淫之嫌,可是她的本心是向往那种纯净无垢的爱情的。她不是反感,而是常常忽略了它。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罗莉莉毫不迟疑地说。看来芷清太缺乏经验了,当务之急是寻找一次放纵的机会。她招架住芷清的手,喘喘笑道,弄点儿迷香把刘朗上了怎么样?生米煮成熟饭,看他拿她怎么办!

    芷清站起来,有些急地瞪了罗莉莉一下。近处有几个学生在朝她们叽咕。可能刚才太放肆了些,罗莉莉的声音没控制住,给他们听着点儿了。罗莉莉瞟了那边一眼,两个傻妞三个青头围在一起,长相都酸里八叽的。她撇了撇嘴。一个瘦脸的男生突然冲向一棵不太粗的桂花树狠狠蹬了一脚,树猛颤了几颤,一阵花雨随风飘落。他们抄着嗓门儿尖叫起来,拍着巴掌,在落花中欢蹦乱跳。有个女生张着裙子轻盈地转了一圈,大有仙女的感觉。然而她又惊叫了,一只虫子掉进她的领口。

    性激素分泌旺盛,当年她也一样,总爱和男生混在一起。罗莉莉问芷清可曾这么骚动过。芷清摇头,她只迷恋刘朗一个,对其它任何男孩都不抱幻想。她早说过,她是个专一的人,爱一个人要爱到底。

    罗莉莉理解的专一不是这样的。她认识的爱是一份一份的,对每一份爱能在属于它的时间内专一就够了。自始至终爱一人,可能吗?不过她很高兴朋友间的不同,这使人想起来觉得相当有趣味。人生是多彩的,就象各种材质的杯子里装的水不应该全是白开水。

    有许多人的人生正如白开水,波澜不惊地呆在各样容器里待以蒸发消散,既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并且永远不会改变特征直至结束。芷清感觉自己的人生同样如此。可是因为对刘朗的爱,她的人生有变化了,就仿佛往水中投掷了一粒微苦的蓝色药丸。苦味在扩散,并非不可承受;颜色源源不断地释放开,允人以无限幻想的可能。

    想不想去找他?约他来闻闻桂花香,和他谈谈内心的话语,让蓝色的爱恋变为现实。如果芷清怕遭冷眼,她可以代为邀请,代为倾诉也没问题。行动重于空想,就和她一起去吧!难道芷清没想到过他会被别人俘虏去,和别人生米煮成熟饭了?

    极有可能已经那样了。她想过各种可能,既然已不惮于当老姑婆了,在他那边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再可怕。伤心当然是免不了的。芷清抽泣了,她说有些可能发生的故事情节宛如钝刀割肉般令她痛苦。

    她明白这意思。她总想帮帮芷清,却不知道从哪儿插手,听之任之又有不甘。这事在她是简单不过的,一刀两断,果决地跟单恋告别。想来想去,芷清原来是陶醉于这种方式,难说清她心坎儿里是怎么想的。芷清明白自己想得到的是什么吗?她很怀疑。

    芷清一手扶树,怅怅地望着远处。在香气中笼久了,嗅觉中已不再那般芬芳沁脾。有月亮的夜晚,她抑制不住地去找过他,难得月光给她充足的勇气。可他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打听,寻找,等待,一无所获。后来听他的一个同学说,他可能给谁过生日去了,那是他的女友,学习成绩很好。她觉得一阵冷意,顿感秋色无边。月光似乎是哀愁的预兆,好不该选这么个日子去找他的。她留连在街上,极想看见他们处在怎样一种程度,还想看看那个女孩。多么无聊!可她真的只想看那女孩一眼,只看一眼,偷偷地,完了偷偷地离开。

    看到了吗?长得怎么样?

    其实他们学校也有桂花的,也那么粗大的几棵树,只不成林。他们不缺美好的东西,几处好景致都堪月下徜徉。无论如何,她不再想去打扰他,给自己又一次自责的机会。别人的话也许不可信,当作一种警告也未为不可。

    罗莉莉说,她不会再过问了,只当从不知道这回事。太过复杂的爱情使她这个旁观者也被搅得稀里糊涂。要不是芷清,她才没闲心了解这些个。她只要个结局,等结局成型时告诉她一声就行,不管是好是坏。越早越好,她能少替芷清担忧些。只望这场梦魇快点儿过去。

    风劲了些,天空涌现出大团大团的云朵。看来会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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