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 兄(番外)
(一)
心中一直存着另一个女人,对于结婚已近十年的世新而言,这并不是惊人的传闻,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多少有些古怪的,有些不合时下村中人的感悟和信念的。故而,当村上的人们于茶余饭后私议起世新时,更多的是替梅芬惋惜至于不平。自然难免触及一个“他为什么”的问题,大家多半不愿立求解答,仅以唉叹带过。“他真不知足!”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他的批判,倒不如说是对梅芬的赞扬。众人眼里,梅芬是个标准的贤淑女人,太实诚过了。“也许正是他不喜欢她的原因呢!”——女人们应用很富哲理的逻辑得出的结论。
不管人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吧,世新和梅芬尚在同一个屋檐下出出进进,如常打着照面,也如常对着话,并没有象人们期望发生或不十分期望所见的情况出现。可能只是暂时的平静吗?然而,等待对于许多幸灾乐祸的人来说,是漫长而焦虑的过程。他们等待什么?不过只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而已,并不过分。就象性急的观众对于戏剧的要求,不论是喜是悲,首先巴望一个明确的结局摆放出来,便于自己对证情节。
但现在还不敢武断地有所结论,正如世新对自己所拟的各种选择可能带给他的不一样生活的种种臆测之不敢定论。看,谣言不是毫无风影的。世新和梅芬之间的矛盾自始就明显地滋生着,既然不加抑制,它只能象藤萝一样疯长、疯长,没命地纠缠、勒紧,直至把婚姻这棵树勒死掉。保全树木的唯一方法就是解除去缠绕的危险,这不但需要利刃,还得拿出勇气。勇气人人都有,关健问题是,世新意欲保全它吗?毫无疑义,这不能算是问题。世新并没有促使婚姻的意图,否则,他有什么好苦恼的?一来日子过得挺不错,二来有儿有女的,三来梅芬不能个丑女人,甚至可主算得清秀。和这些没关系。那么,果真另有一个女人盛活在他的心中么?只为这个,世新才苦恼着、臆测着、惶惑着?
要是这样,他倒着实有点儿古怪。毕竟,他是个站立在而立之年与不惑之年中央的男人了啊!
(二)
世新是我的堂兄,本房份中同字辈儿里的老大。他顶上本还有个长些的,没成年便折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沦为老大。先前大家喊他“老二”或“二哥”,后来改了口,不知他是怎么听得惯的。我总以为这“大哥”是叫得有些虚的,仿佛并不是叫他,而是在称呼那个影像已渐远去的永远长不成年的男子。有时候我要为先前那个大哥悲哀,就不愿喊世新作大哥。倒不是对世新有什么成见,我是很喜欢他的;我只是感到了丝丝儿生命的太过轻贱渺小的悲哀。生活是件永远也不值得去炫耀的衣裳,无论它是怎样地华美;因为织就它的丝线不见得有几根是使人愉悦的事端。
世新大我恰好一轮,也就是十二岁,我们是同属牛的。他结婚时差不多已二十五岁,便在当前也不算早了,于十年前自是超龄过甚。为他,伯父伯母似乎愁眉苦脸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善言谈,尤其是和下一代人。世新呢,是懒得言谈,特别是同父母。儿子与父母的交际仅限于怒目以视和沉默相对之间,致使很多当说明的话来不及挑白,很多当考虑的地方来不及顾及。做儿子的终于妥协了。媒人遍地介是,媳妇是不愁找的,人家照旧问这方,怎么这般年龄了还没结婚,听说怀疑世新有无毛病。婚事中的谎言是善意的,和世新毫无关系。娶进门的媳妇,我的堂嫂,便是梅芬。
当日拿村中女人们的话来形容梅芬,是个平常到了极点的女子,通身上下并无令人注目的地方;要有,也是鼻头上的几点浅浅的雀斑吧?这些略含调侃的讥笑令得耳闻的伯母极为光火,她愤愤地和我妈嘀咕说:“也是!偏偏长那些东西。要不,也还算排场。”
“那怕什么,多抹点儿雪花膏,保准看不出来,”我妈安慰伯母。
不知是记性不好还是当时并不注意,梅芬嫂给我的印象是极模糊的,这使得我一旦追忆起,总要将现在的她搬套到记忆的存底中去。其实,撇开现在固有的形象不谈,我脑海中十年前那个初嫁的梅芬嫂只是个穿着红缎袄儿、蹬着红布鞋、搭着红盖头的新媳妇儿。且那时只一个概念,数日的轰腾腾的热闹是因为她的到来。但是,她的到来也没有让热闹好好地持久下去。世新的冷淡,是不是令她有过不知所措呢?
弟兄们都不理解为什么世新会在大喜的日子里还板着张脸,偶露的笑意看来也过于勉强,于是所有的高兴都大打折扣。虽然俱已听传世新恋着他的一个高中同学的妹妹的事,还是不大信。在弟兄们眼里,世新这个老大岂不是很有主见、性格十分执拗的人?他们不甘愿事情果可人们说的一样,大概是害怕日后自己摊上这种霉事吧?怎么说,大哥就是大哥,说出的话,没人敢当面反对的。他要是默认了父母的主张,以后自然可能会推己及人。再者,谁不愿有个坚强的魄力十足的大哥?谁也不承望他原来是个懦弱者。
只有我亲听了他和我妈说的话,说他心里有个好的女子。我很意外,他居然委屈地哭了。我不知道一个成年的男人是会哭的,而且哭得那么压抑、隐忍,双肩抽蓄不停,手指挡不住眼泪的漫溢。我爸默默地看着地面,坐在一边不发一言,仿佛只能如此以作对侄儿的平慰。妈妈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头不知说什么好,只陪同他流泪。我惊奇地看着他们三个,极力想参与到他们的复杂的感情世界里去。可我哪里懂得什么感情呀!我知道的是,娶亲的人就要回来了,新媳妇也就要来了。新郎官没去娶亲,也没在家里准备迎亲,却在我家里呆着哭。
“为什么不早说呢?为什么不早说呢?要是——可能——”妈妈反复地这样说。
“算了,”爸爸踩灭烟头,看着世新果决地说;爸爸是捎满豪气说出这两个字儿的,就象甩甩头就能抖掉可厌的头皮似的,但世新显然误解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他肯定是充满希望地仰起了脸望着我爸,听他说下去,“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还能翻悔不成?不行,不行!你不能三心二意地瞎想了。再说,你就能说那个真比这个强?我看不一定。已经是大人了,从现在起,好好地过日子才是上策。感情的事,再说吧!”
世新复又低下脸去。他用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灰格手帕用力搌去脸上及眼角的泪花儿。
我一声不吭地望着他,琢磨着爸爸的“感情的事,再说吧”这句话。
锣鼓喧天地闹喊起来后,世新大哥顺从地被爸爸拉回去了。我赶紧跟在后面,为的是去看大哥怎么和那个新媳妇拜堂成亲。
(三)
村上的婚俗,细碎繁琐处自不必一一提及。既是长子,于平常人家也必要不论一切麻烦、阔绰热闹一翻的,更不须说尚算殷实的伯父家了。倘若是爱护面子的父母,即便收入来源微弱,也不吝在儿子的婚事上抠省,故不惜四方借债,落得来日愁还。见得热闹是须拿代价换取的。我伯父家早疏了农事,在集市上开张着一爿小小的百货铺子,为世新备用的钱是尽够的。所以,一旦热闹地办起婚事来,也足令许多人眼急。
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世新之所以妥协于传统婚姻的模式,有极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制于伯父对家中财政的全权掌管。虽然世新在铺子里帮忙,可账目一清二楚地摆放在柜台上,除了必要的零花钱,他想多拿一分也必须说出理由。世新曾跟我妈说过,他总觉着自己只象个家里雇用的只管吃喝的小伙计;他甚至有时都厌恶钱了,他又离不开那个家,“离开后去哪儿呢?”他这么说。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他却有太多后顾之忧。临到结婚时,这个在弟兄们中已然树立起严厉威信的兄长,竟没有过异地生活的任何体会。伯父打算让他成家后另去开家店铺,寻思做点儿别的买卖,小买卖能赚大钱,这是伯父的经验之谈;然后,伯父要“把他们分一边儿去,免得世奇该得的被沾去”。世奇是他们家老二,房份内排行老五,大我六岁,是个典型的阴险书生,给大学梦折磨得不伦不类,老挟些炸耳的调子训斥比他长的弟兄,更毋论我们这些排在他后边儿的小子了。我们都不乐见他,伯父却当他是活宝贝,以为全天下人不及他的聪明与优秀的一小半儿,认定他会令举世惊奇呢!伯父把世奇上北京大学的钱都存进银行啦!世奇唯一一个又害怕又不服气的人是世新大哥,他只拿伯父作靠山。事实上,世新哪有和世奇争过呢?颇使人费解的是,他反而相当维护世奇,也常夸耀世奇的聪明处。这是伯父乐于见到的。
不幸的是,世奇的上北京大学的梦终于破碎了,甚至连最令他脸红的志愿也落了空——那却是我所梦求的学校。伯父鼓励他,父母安慰他,大哥规劝他,也并不能让他理智地面对。他几乎有些疯癫了,吓得一家人为他祈祷。我可瞧不出他是不是假疯卖傻。几年后我偶尔问到我的高中班主任——也曾是世奇的班主任,有关世奇的学习状况。她对世奇的印象蛮深的,对他的评断是:脑子太笨,只知道死学,才勉强列在中游成绩之类。我说,那他怎么会一心一意想上北京大学呢?别开玩笑了!老师听后哈哈大笑地说。我感到脸红。
世奇着实让全家人惊奇了一翻后,不谈复读的话,裹了一包行李跟人去了北方打工,说一定要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观望一下才会甘心。据他的预算,正是那个时节,他是当拿着书本徜徉在那所名牌大学的林荫道上,或者发着高烧躺在四人一间的寝室里等着一位风姿飒爽的时代骄女前来探望抚慰的。他可不要伯母那双糙皮的手的抚摸。遗憾的是,不到半个月,世奇就双手空空地打道回府了。他在哈尔滨做了两天的工就受不了,幸亏带了返回的路费;在火车站,行李给挤掉了;在火车上,遇着了骗子,连手表也脱给了人家;又幸亏“那个骗子蛮仁义的”,留给了他十元钱,使他免尝了挨饿的滋味儿。
“没去北大吗?”大哥怜爱地望着他问。
“什么?北大?”他奇哉怪哉地反问,“去北大干什么?”
他的表情如此自然,直跟把前时的梦想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一样。我在一边儿怯生生地笑问:“北京好玩儿吧?”
“好玩儿个屁!——不过我就在火车站溜了一圈儿。哪儿来的时间呀!归心似箭,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第二天就又听他大发劳骚,说呆家里没劲,还是要出去。直到大哥拜堂,他也并没有再去哪儿。
这时他倒来劲了。他对大哥的婚事表现出极大的兴奋劲儿,我在堂上堂下都看见他满脸堆笑地和亲戚们聊话。大家都夸他懂事,当着他的面称他是根难得的好苗子。有一个表舅竟拉住我,教我要学世奇的为人。我哂笑着说,什么为人呀!“为人”一词对刚念初中的我来说,也还是似懂非懂的。可我讨厌世奇。
嫁妆进了屋,新娘子洗换过了——进门穿的是在家时的旧衣裳,过门儿才换成新的,这时的新娘才叫新娘呢!就是红盖头遮面、红缎袄裹身、红布鞋上脚的新媳妇。照例有一条红绸布,一头给新郎挽着,一头拿在新娘手中,象牵牛似的,世新拉着梅芬在众人的嘻闹喝彩声中慢慢从房内走出到堂屋里。世新并不笑,努力做出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他有意无意地侧首看了看那块红布。很难想象他在此刻的心境如何,没人能看出他脸上有什么快乐迹象。真的,我清楚地记得一点,就是世新同他的新娘跪拜时,给人行礼时,及至揭盖头时,晚上喝团圆酒时,饭后闹洞房时,讲四言八句时,他都没有过快乐的表情。若论快乐,恐怕没人可以和老五比去。跟村上喜好察言观色而后胡编乱派的女人们说的那样,我们的老五表现得比他自己结婚还乐呢!这也是伯父伯母乐意见到的。
那天夜里,我玩得蛮晚才被爸爸迫着回家睡觉。当时,世新和一个同学在后小房里谈聊。在伯父的旁敲侧击中,世新送走了同学。但回转后,夜深了,他还没入洞房的意思。当然,大家小心地取笑了他。我就是在莫名其妙的傻笑中被爸爸拉回家的。
爸爸回家与妈妈说起那个同学,产生的疑问是:世新就是和这个同学的妹妹有那意思吗?我迷迷糊糊地想:他是不快乐的——他是不快乐的——他和她就将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但他并不有快乐过呀——他喜欢那个人的妹妹——他不——她也没有笑过,不是吗——
(四)
她也没有笑过!第二天想到这一点时,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不止是我发现了这点,大家都注意到这不大正常的现象了。
“是不是世新惹恼了她?”妈妈偷偷地问爸爸。
爸爸点点头,说:“我看有可能。我要找世新谈谈。”
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找大哥谈过。那会儿,只有爸爸是可以和他说上些话了。假如他们真能好好地谈谈,我相信,事情是能解决好的。表面上,也并没有使人担心的糟糕情况出现。暗下里,这个家庭决不平静呢!
难道就为新婚之夜受了大哥的冷待,梅芬就要从此收藏起她的笑容?她生长得一点儿也不古板,从她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开始麻利地收拾家务的姿态上看,她不是个受过骄惯的女子。由那一天起,她从没作出慵懒和矫情的模样。尽管她极少有笑容,大家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诸多可贵之处。她从不同人嚼舌根儿,得闲时的喜好是一个人坐着编毛衣,所以大哥的毛衣便永远能穿新的了。至于那些毛衣会否令大哥感受到大嫂无言关照的股股暖意,我们就无从得知了。大家总在世新面前盛赞梅芬,世新反应甚微。我想,他还念念不忘那个老同学的妹妹呢!我们严守秘密,都怕这事给梅芬听了,会令她不快甚至痛苦。她又向来不问问谁有关世新大哥的往事,只在丈夫毫无热情的目光中一味沉默地打理着家务。
我们敢说,梅芬收拾出的那个家,在整个小镇上都是最整齐、最洁净的。那会儿,谁不叹世新走了大运呢!
婚后第三天回门,世新再推辞不得,只能和梅芬提了红鱼去。
他们回门后又过了几天,腊月里,下了第一场大雪。我抱着暖壶依着妈妈坐在火炉边儿,妈妈纳着爸爸的一双鞋底儿。爸爸很高兴地从伯父家回来,见了妈妈就说:“好了!好了!这不成了吗?两个人总算在一起了!”
“是吗?”妈妈怔了会儿,旋即笑着说,“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不是问了世新的。这回他脸红了,对我笑了,笑得很难为情,”爸爸说着,脸也好象红了。
“说什么呢?”我问。
“小孩子,什么都问。多嘴!”爸爸喝斥我;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想,问问世新大哥就明白了。“两个人总算在一起了”就令爸爸妈妈如此高兴,可他们两个不是早在一起了吗?
几个月后,已是春暖花开。梅芬嫂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我听妈妈说梅芬嫂怀上孩子了。我又感到大家的高兴相当夸张。可贺自是可贺,但似乎不值得太过看重。我以为,长成后的男人和女人一旦睡到了同一张床上,那女的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孩子来。为什么会那样,在我是玄奥的。所以,怀上孩子是不可避免的。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因为当时在我的周围是不曾听说过的。
梅芬嫂好象有些腼腆起来,虽不作笑,脸色却很好看。她开始编织五颜六色的孩儿的衣裤鞋袜。另一个,世新大哥的脸色想当然也活泛了不少。他和梅芬嫂在一起时,往往话是少的,梅芬嫂半垂着头脸织毛衣,他坐在一边儿望望远处,又望望梅芬嫂。这样静坐的机会也不多,她有家务,他有新开张的副食店,只在黄昏后回到家里,两个人才可能坐下来呆一会儿。
外人从他们的看来十分温馨的气氛中看到的尽是美呀妙呀,我倒总认为不可思议。怎么我看见的多是无奈的叹息和憋闷的沉默呢?那是多么难受的拥有啊!大哥皱眉沉思着,努力维持着僵化的氛围;大嫂机械地牵引着绒线,眼光一下也不曾从针尖上移开过。他们谁也不愿先开口说话,好象等着对方主动搭理,又好象拒绝有所问答。
他们的言语,便渐愈稀贵了,产生得极其吝啬,吝啬得罕见。除了不得已而说的几句话,他们俩从不会多说半句,更不谈放啰嗦点儿了。
教人纳罕的是,我若去了,他们是愿意说些放的,只是分别跟我说起。原来梅芬嫂也是有许多话可说的,说出来委婉得很,很得体。她和我笑,我方觉得她是个蛮好的女人,配得上我们的世新大哥的品貌。
“大嫂,孩子几时出世呢?”我看着她的腹部问她。
她羞赧地笑了,垂着眼睑说:“没着呢!你猜猜,大嫂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呢?”
“这个么——”我看看大哥,他牵动嘴角笑了笑;我便问,“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喜欢女孩儿?”
“你猜呀!问这个做什么?”
“喜欢怎样的就生怎样的呗!不是心想事成吗?”
“真滑!”她假嗔地对我说,有意识地瞟了大哥一眼。
“大哥喜欢男孩吧?”我立即问大哥。
大哥呶呶嘴,含笑说:“都一样。”
他的声调有点儿漠不关心的意味。梅芬嫂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大哥注视了她一回,忽然也眼睛潮了。我不敢留下,赶紧跑回家。我和妈妈说,怎么看怎么觉得大哥和大嫂在一齐别扭。
“你知道什么?你看是谁配不上谁呢?”妈妈可笔地问我。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说,“不是那方面。反正,说不清,别扭。”
一些时日便又过了。临在“五一”节上的那天,我见到大哥,眼睛有点红肿,悲戚掩饰不住地洋溢在神情之间。他早早关了店门,提了一瓶酒来我家里,找我爸喝酒。爸爸正好在家,赶紧让妈妈去炒了几样下酒菜。我凑在桌子边儿,爸爸和世新大哥的谈话都让我听知了。
大哥是第一次这么详尽地讲到那个女子——同学的妹妹,是如何可爱,又是怎样地可怜。他一点一点回忆着当初的恋爱的美好,眼泪情不自禁地一滴滴滑下面颊。我都被他感染得泪眼朦胧的。
“是不是,明天她就要——”爸爸迟疑地问。
“是的,”大哥含泪望着爸爸,无限感伤地说,“她要嫁人了,就是明天。”
“看你!”爸爸大度地说,“人家总不能不嫁人吧?迟早的事,你该料到的。别太伤心啦!不成她会等你十年八年的吧?你又不能给她个结果。她嫁哪儿去了?”
“武汉,那一直是她的梦想。她热爱大都市的生活,她也该去——”
“慢着慢着,”爸爸武断地截住大哥的话,“你说什么?她一直梦想嫁武汉去?那她没有嫁给你的心思啰?”
大哥愣住了,惶惶地盯着酒杯。
“可能吧,有可能——”大哥说,“不过,也有可能——”
“哈哈!憨儿子!你发的哪门子痴?我们都以为——得了,你再别提她啊!这种人,我还真瞧不起!让她嫁去大城市吧!她不是白耗了你这么几年吗?傻子!来,干一杯,忘掉她!”
爸爸举起了酒杯,和大哥缓缓端起的酒杯碰了碰,两人一干而尽。
以后,大哥象解脱了不少,只是面对梅芬嫂,他还是原先的那个他,不苟言笑,缺少热情。然而,忧郁已淡化去了,他重变得精神抖擞。不久,伯父伯母把家分了,多半是为世奇对合居的不满。家是分了,仍在一个大屋里共居住着。
年底,伯父愿意借钱帮大哥盖起了新房子,这无疑是令大家都很高兴的举措。
这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满百日了,是个女孩子。
(五)
按说,孩子也有了,生活也稳定得很,他就该一心一意对待这个家了。乍看起来,大哥已经这么做了:工作勤勤恳恳,小店张罗得蛮火的,有得赚;日常生活细节中,没什么不良嗜好,少占烟酒,也爱洁净;对孩子表现得钟爱适度;对梅芬嫂——唉!对她恐怕是很难有大的转变了。倒不能说不好,而是疏淡和相敬得不象年轻夫妇。
没有打情骂俏,只有心不在焉;没有甜蜜的呼唤,只有无味的理应;没有深情的凝视,只有忧郁的顾盼;没有激情的拥抱,只有理智的相对;没有风花雪月的滋润,只有吃喝拉撒的骚扰;没有上浮的感觉,只有下沉的体会;没有热情,只有冰冷;没有憧憬美好的大愿望,只有回味悲凉的小意图;没有喘息的爱情,只有咆哮的欲望。他们在索然无味地应付式的各种义务中维系着小小的家庭,让外人看见的只是它的不太丑的外壳。
逐渐地,这就成了他们那个家的固定影像了。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没谁会对此产生任何疑问,就连我都见惯不怪了。我敢说,他们若果有所改变,大家反而是要惊奇的。我们一家人对他们夫妻二人的良好祝福,也终在时光的流失中隐褪了。也许本当如此,也许只能如此,说到这些,爸爸和妈妈总不免相对苦笑。
我的理解,在一截截的光阴中变换着不同的诠释。我知道了,有些东西是我永远也不能真正理解透彻的。
他们的儿子是婚后第三年出生的,那一年的另一件大事是世奇结了婚。一俟世奇的媳妇生了个儿子,伯父的心便也操持完了。从那以后,他们家好象就和大喜大庆挥手告别了,再没一件可激动人心的事发生。日子开始由漫长的平淡一缕一缕地绞成,直到伯父伯母相继过世,世奇不要再和哥哥家来往了。生活的意义,难道不是累积财富,一方面显示自身价值(社会学的定义:财富与人生价值是成正比的),一方面遗泽子孙?大哥的多半心思从此都用在了货物与货币之上。短短的几年内,他已成为兄弟们无可争议的楷模。
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坦诚、直落,待人有礼、周到,不托大,不骄纵,全不象世奇的乖张可厌。意外的是,世奇和他的老婆倒处得蛮融洽,一对不识愁滋味的小夫妻。这也常令大哥羡慕。他即不言明,我足可从他一当讲起老五夫妻就暗浮笑意的脸上看出来。我盼望他能在感悟中调整一下自己,好好地去爱梅芬嫂。
可他对梅芬嫂依然故我。梅芬嫂在打理家务和抚育孩子的责任感中成熟了,却更缄默了,更少笑了。村上的人们却都要相信梅芬嫂是个幸福的女人,他们认为她憨,说她憨人有憨福。
我细细留意观注了梅芬嫂几次。她脸上没有怨意,口中没有怨言,然而心里是不是也没有任何怨恨呢?
可惜这个疑问一直没从我嘴里放出过,尽管有好多次机会可以当面问梅芬嫂。不曾想时光竟是这般匆忙地奔离着,转神儿我从高考落榜的阴影中走出来已过五、六年,该是考虑自己婚事的时候了。我回味着几次失恋的涩涩感触,对照着世新大哥的婚姻实例,真搞不懂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最后我想,爱情是我们本不该奢望取得的一个天真的梦想吧?
(六)
十年的时间不能说是短暂的。拿这样长的一段光阴难道不足以遗忘掉一个从没真正靠近过自己的影子?现在猛又重提大哥的那曾让我爸鄙夷过的“向往大都市生活的女子”,提起大哥死灰复燃的爱情,不由得我们不去讶然作叹。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再次疯狂?不弄清楚这个,谁也不能去规劝他什么。
一贯冷静的梅芬嫂似乎已然洞察一切。我还是宁愿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好,可怜她怪受委屈的了。一当她没声没色地看着我时,我便有一种莫大的悲悯情怀萌生出。我想安慰她几句,又觉得她是不需要任何安慰的。总那么觉得,她象是一个自行忏悔的苦刑犯,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冷冷的惩罚,及了无穷尽的默默的忍受。
在孩子们面前,她能保持乐观的慈和可亲的面貌,以免孩子们受到伤感的影响。结果事与愿违,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显示出孤独的性格,在玩伴儿们中间总是不可溶融。那么小的孩子,竟有了那么难解的疑窦的目光。
其实正是如此,孩子是家庭中的标准测量仪,任何一个家庭的成与败,无不反映在那最脆弱的载体上。不幸的婚姻的最大的受害者,最终也必是那婚姻的直接产物。尽管梅芬嫂和大哥都自觉地在孩子们面前伪装着面容与性情,但孩子们的感觉是敏锐的,那窒人的气息存在于家庭的每一个角落。环境对孩子的影响是多么可怕呀!不难想象,试若大哥能象许多男人那样满足于已得的,快快乐乐地支撑着家庭往前迈进,他的两个孩子必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存在啊!
就算为两个懂事的孩子想想吧,世新大哥又怎么忍心给他们小小的生命造成更大的伤害?他混不至此吧?
一再的事实使得我们不得不信,他果真在玩悬崖跳水的游戏。
首先,“向往大都市生活的女子”三天两头地出现在他的商店里,村上人都是亲见了的。据闻,那个去武汉漂过几年的女人,长得是没话说,比梅芬嫂漂亮得多,“嗲里嗲气,和世新更象夫妻呢!”世新对她,甚至有些恐怕扶持得不周到的惶色。其次,世新不愿回家了,一个礼拜中居然有四夜不归。商店里没设床铺,他去了哪里,不言而喻。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是故意忘了给梅芬嫂家用,明知道她是从不张口要钱的。有一次回家吃饭嫌没菜,他摔下碗就走。梅芬嫂骇然地望着碗的碎片,眼前一下子迷朦了。她隐忍地抽泣着,终是呜咽起来,而至痛哭了。两个孩子噙着泪跑到我家告知了大略情形。我爸过去问清事由,不禁勃然大怒。我们向来不知道大哥会做到那一步,把梅芬嫂的一概用度计算得毫厘不爽,不让她有自由支配的任何钱项。比之当年的伯父,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本以为他是个蛮泼撒的人呢!真教人失望。
更教人同情的是梅芬嫂和孩子们。爸爸望着地上的残破的瓷片,皱眉寻思良久,方说:“你把这收拾好了再说。你放心,有我为你主持公道呢!那个没良心的东西!等他回来,看我不敲他!他总不会不回来了吧?”
我看着俯身拾捡碗片的梅芬嫂说:“你也该去店里打理,有什么歪门邪道的人去了,你就轰她走!你就是太软弱了,只管坚强起来,我想他也不至于这么对待你。你怕他什么呢?”
梅芬嫂微惊了一下,而后说:“不是怕,钱本来就是他赚的,他给我,我接着;他不给,我能有什么办法?也就是近段时间忘了给。平时——”
“胡说!”我恼火地说,“你那么相信他呀?以前我还喜欢他,觉得他对你不好是情有可原的,但从今天起,我瞧不起他了!忘了给?他要不是成心的,就是整个心思都放在了别处了,钱都拿去垫别人的腰包了!”自己一说,倒作警了,忙对爸爸说,“您看他会不会真把钱都给人蒙走了呢?”
“难说,”爸爸冷哼着说,“这蠢货!”
我们就守在他们家。晚上将近八点了,我们正要离开,他才回来。见到我们都在,他大约想到了什么。他严肃地望着我们,不作声。我想,爸爸来个怎样的开场白呢?劈头就骂?那是伯父的作风;笑着招呼?爸爸不会那么耐心;严厉质问?才是符合爸爸性情的。我倒要看看这个可鄙的大哥怎么解释他的可耻行为。爸爸瞪着他,他肯定有点畏怯了。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爸爸开门见山地说,“你给我好好回答。你要是有理这么闹腾,我屁也不放一个就走,再不承你叫我一声叔叔。否则,自己狠狠抽自己几耳光,诚心诚意地向梅芬赔罪,往后把家给她当着。你说呢?——不作声?那就算应了。第一,梅芬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我们都看着他。他有些局促,摇了摇头。
“第二,你觉得你有资格再象十年前那样胡闹?”
他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明智地看了看两个伏在梅芬嫂身边儿打哈欠的孩子,无力地摇摇头。
“第三,你认为一个人的脸面和荣誉重要呢,还是贪图一时的快乐更为重要?短暂的需要拿金钱换来的幸福比长久的合法的幸福,哪个更珍贵?你只要愿意,真正的幸福是实实在在地握在你自己的手中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还觉得这样的媳妇配不上你?呸!”
遭唾溅的没有任何形式的回应,他颓丧地靠在墙壁上,一言不发。我有意拉拉爸爸说:
“您超过三个问题了。回去吧,他得仔细想想的。”
“好好想想,”爸爸盯着他说,“不想好了就别去开店门了!信了你的邪!”
我担心世新大哥会作出坚持离婚的决定,又觉得那是有必要的。他要永远改不了性情,这么强着和梅芬嫂凑在一起,让两个人都难受,还不如分开的好。至少,梅芬嫂有机会寻找到欢乐和幸福。
(七)
大哥照常去开了店门。早晨,爸爸得知这一点,很放心地说:
“这就好了,表明他有悔过的意思了。”
但愿如此吧,我们都希望事情平平和和地解决好,免得外人风言风语地搅得人心烦。理智地考虑考虑吧,离了婚,梅芬嫂怎么办呢?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幸福在哪儿等她,她也不定更苦更难。把婚姻维持下去,是有希望朝好的方面转变的。不是有那么多夫妇在年轻时相处不到一起,上了年纪却恩爱有加的么?谁敢肯定地说世新大哥再过几年就不会重新认识梅芬嫂、爱惜梅芬嫂?有那么个希望,就不如静观,终胜盲目的行动。
我们劝梅芬嫂放心回家,权当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怎么能够呢?”她凄惶地说。
“要不然能怎样?白怄了你自己,他还不可怜你呀!不是自讨苦吃?”我不值地说,“你觉得他在乎你吗?”
这话说完我就失悔了。眼泪突地涌出她的眸子。她咬咬嘴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无神地望着我。我非常愧疚,复又补充式地说: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要明白。那么,”我转移话题以图摆脱尴尬——我真的有些尴尬,“你是不是很在乎他?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彼此都不怎么爱着对方的。但你也不恨他吧?”
“恨?”她张大了眼睛,“是的,以前是有过的,但现在不了。我不知道有哪些恨他的理由。我凭什么恨他?我并不有给过他什么,他也不欠我什么。”
“可他会这样想吗?我看他还恨你呢!虽然他没理由。”
“他一直是厌恶我的——”她掉过头去,说,“我能理解他的做法,因为我也是被家里逼着嫁过来的。我也有中意的人,已经打定主意的——只为穷,只为这里的条件好,爸爸逼着我,我没敢反抗——怎么反抗呢?与其让家里人个个都失望,还不如我一个人失望。我明白,他一直都在厌恶着我,你说,我确是很可厌吗?”
“问题在他,”我随口说,“可能他总等着你主动点儿。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真的,有些表面刚强的男人,在感情的事上,不一定能采取积极的态度。他本又看重那个,婚姻中没有,就去找了。”
她点着头,一边流着泪,一边焦虑地说:
“你看我们还有希望吗?还能重新生活吗?”
看着梅芬嫂新生般的闪光的眼睛,我还是愿意给她一个称心如意的回答,尽管一切难以预料。
接下来的两天,平静得很。我们以为,大哥和大嫂之间的危机总算停止蔓延了。他们在弥合裂痕了。
可惜我们又自作聪明了。星期天的上午,我看见大哥同一个妖媚的女人拥着上了去武汉的汽车。我呆立着,真不知从哪一点上感慨起。
我能对梅芬嫂说什么呢?她的悲剧也许才刚开始!过去的十年,她尚能从孤苦中觅出点酸甜呀!她对大哥不是存着一种特殊的爱吗?然而以后,她连那样一个爱人也将失去了。她没有爱的对象了,无论她爱的方式有何特别。我预感到,大哥很快就要提出让大家失望的决定了。
奇怪的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听到关于大哥要离婚的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心底也存有一些对大哥的行为的不满,故而几乎算是不自觉地避免着和他碰面。况且他早出晚归的,让人觉得他一心慕在生意上了。村上的人们对大哥也渐淡忘,仿佛那是发生在多年以前的小故事,没必要过多地加以渲染传唱。于是我想:难道是我对他的误解过深?再或者他向往的只是那种刹那间燃烧激情的体验?他年轻时的美梦已有所偿,那么,是不是他就要结束虚幻的浪漫生活,从沉迷中醒转呢?
是的,也许他从没想过离婚。他想要的,也许只是他在婚姻中发觉不出的柔情蜜意。不管怎么说,梅芬嫂的温柔藏得太隐秘,悄无声息,需要激发。这一点,谁知道我们的大哥想到过没有?即便他想过,始自新婚的憎腻累积得那么浓烈,足令他望而却步。是不是这样,他认定妻子是个没感觉的顽石也似的蠢女人?
我对梅芬嫂的处境终于放下心来。他们夫妻之间的磨合期可能还得来个十年,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或可从生活中领悟到更有意义、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少年时的爱恋,固然弥足珍贵,却也最教人能产生那种恍惚的蓦然回首的痛彻感。光阴从不理会人的失悔有多深,它尽快与人擦肩而过。
我的一点点感触能代表多少人的思考呢?唯愿没有和应,都去坚信爱情的神圣与其超凡的魔力,类似我的大哥世新。为了爱,人是可以付出一切的呀!世新有错吗?他没抛弃掉不爱的人就算够客气的了!
可是,为了爱,他付了钱。在和老情人幽会的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把辛辛苦苦赚了十年的钱的大半毫不吝啬地递进那个“都市美女”的手袋。那不是个小数目,在时下农村能够盖起一座标准的小洋楼。要不是恰好要交清他们在镇中心购得的两间门面的余款,开发公司限期到了,我们是不会知道他花钱续美梦的好事的。当初为什么不一次清而只预付一半呢?爸爸气了个脸白。大哥伤心地哭了。我看了又心软,说:
“你也算得有情有义了。但够了,知道吗?那种女人也值得你花钱去?”
“她不坏,她是很好的,”他坚持地说,但眼神飘忽不定,“她也没办法。”
“她要好,就不该接受你的钱。这跟卖有什么区别?她真爱你吗?她过腻了都市生活了?她丈夫死了吗?为什么来缠你?”
“那是个废人——”他很不忍地说。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她来这里寻找安慰了?你成什么人了?”
“你别这样说,她还是爱我的。”
“大声说呀,心虚了?爱你什么?不就是钱吗?你要是没钱她能来找你?你陪人又陪钱,生意也没这么个做法儿呀!废人?那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你同情她什么?她不值得任何同情。我还敢说,她可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她一定很得意,为她在你跟前产生的魅力。”
大哥想反驳。显然,他联想到了什么可确定的事实。他又无力反驳了。他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我笑着说,“回去用冷水浸浸,想通透了再作定夺,这时不要想付款的事了。好好睡一觉,大嫂一直等你回去呢!她才是好女人,比那个好一百倍不止!”
“回得去吗?她能原谅我吗?”
“会的,会的,果敢点儿。她等着你回去。她永远是你的妻子!”
世新大哥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泪水。
1997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