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冬(番外)
鲜血渗出的刹那间,江川叔记忆起三十年前的大喜之日。那天晴风丽日,阳光照得新娘的红妆艳若朝霞。也是这么面对着,年轻的江川叔从初为人妇的英喜婶脸上看到的是美、是希望;他从心底里爱她了,尽管一无了解,从相亲到成婚只见了三面。
眼神呆滞,面容疲惫,触目的鲜血顺着脸颊蜿蜒下淌,流入棉衣领内------江川叔悚然一惊,手里的菜刀“啪”地掉在地上。他痛苦地捏紧拳头,狠狠捶向墙壁。彻骨的痛楚蓦地生出,眼泪涌出他的眼眶。他深深抽着冷气。
“痛!”英喜婶哀哀地说;她颤抖着,恐慌地缩着头,“痛哟!”
江川叔赶紧抹抹脸,把她扶坐在一把椅子上,帮她查看伤情。所幸只是用刀背磕伤,伤口不算太深,多敷上些药粉,很快血就止了。他又打来些热水,拿毛巾给她洗血,洗她刚才胡闹时弄脏的双手。
“你看你!还知道怕痛呀,自己给自己吃了多少亏!叫你别瞎想,别瞎想,总记不住。你还怕痛呢!看你吃多大的亏。”
“我是上帝派我来的。惩罚------”
“惩罚我。”
“------不是您!------坏人!”她尖叫道。
“好,好,你别激动,你对。不要怕,没坏人,坏人都跑了。”
她轻轻哼起来,拉着丈夫的手不放。听得真切,她哼的是《十恨歌》,呜呜咽咽的,叫人听得惨切。
屋子里一片灰暗,阴冷冷的,空荡荡的。堂上供台搁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堂寿图上覆了好些神仙菩萨大位。三支紫红色看香粗若蜡烛,顶奉着神道们。几根牵扯蛛网的电线纵横交错,从房梁上垂下一根打结的线,悬了支黑油油的小灯泡。夫妻俩蜷在堂下两张并放的椅子上,一张椅子早没了靠背,可以更名为凳子了。风声愈刮愈响,冰粒砸得瓦面一片“叮叮”不绝。瓦缝间漏下许多冰粒,在屋子里的角落铺上薄薄一层。
“一恨呀我爹娘,爹娘无主张------”
泪眼朦胧中,江川叔仿佛又看见年轻时的英喜婶。十九岁的新娘笑吟吟地唱《十恨歌》给二十二岁的新郎听,谁也不为歌中那凄惨的故事伤悲,他们感觉到的是幸福。油灯如豆,夜中蕴满温馨气氛------
“二恨呀我兄嫂,兄嫂狠心肠------”
婚后过了两年,他们得了一个儿子。未养到满月,孩子就夭折了。英喜婶从此变得呆板了,私下里常不免偷偷摸摸搞迷信活动,被大队揪出来好批了几次,却并不回头。直到又过了两三年,艰难地怀上孩子,她才因为不方便而静生下来------
“三恨呀我的------强人!全是强人!抢了,都抢了!”
独子顺顺利利地长到十八岁上,是个体面的小伙子。在家里给惯蚀得跟皇子般,无比拔扈,他在外面却出奇地懦弱,常遭人欺负。高中毕业后,他也不找份事做,成天和街市上一群无赖混在一起。做父母的由着他,倒以为他自此威风八面,没人敢惹他了。有一回群殴,残了人,皇子让人栽了赃送进大狱。家里至此已被折腾得精光。
“朱买臣你丧天良,做了高官把贱妻忘!”
儿子进了牢房,英喜婶开始大张旗鼓地宣扬迷信,笼络信徒。这时没人批斗她了,连过问都不曾。她自称是文殊菩萨附体,法力广淼无边。她编了几段传奇,虽然漏洞百出,但一经人众修补传播,居然使不少人信以为真。她最大的愿望是凭自己的力量在儿子出狱之前替儿子建楼房,并且存上娶儿媳的款子。种田毫无出息,丈夫又无一技之长,指望不上,看情形得靠她了。然而生意才将开张,她就遭到几个同行的攻击。她们把她鄙薄得一文不值,在每次大小法会上告诫信众谨防上当。人家早已名声在外,人多势众,她想杀出重围,独当一面,那倒成了神谈。希望破灭,她开始疯疯癫癫起来。
“叫你把书念,你不做高官把田种------”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那一次她神情自如的跑到村委会,央求组织支援她三、五百块钱,她好买点东西去看看儿子。听说她儿子在监狱里受尽欺凌,该敷衍的人实在太多,可没钱。她家隔壁的东方就是村委会主任,一早将她的事作为笑谈在办公室通告过。大家只是好笑,没人愿意睬会她。东方劝她回家去,别胡闹。她倒坐下,央求干部们少喝一顿酒,做件善事积点德。也不是谁插了句,说村委会不是寺庙,寺庙里的菩萨还只管化斋不做布施呢!英喜婶立即大跳起来,横眉竖目地大骂开,骂他们是群土豺养的,没心没肺,人五人六;比起他们江川的老牌大学生学历,他们这些半文盲的人渣趁早蒙了脸从楼上跳下去才好!文盲凭什么领导大学生?这么骂下去,骂出一些下流话来,将村干部们气得白眼直翻。又不敢把她怎地,只得连哄带吓地送她走了完事。也不知她是真疯假疯,总之怕她寻到组织来跳楼,那可坏了。东方使计拿她的宝贝儿子来吓她,说会影响她儿子的表现,小心坐穿牢底,她才傻傻地下楼去。这件办公室插曲成了干部们以后几天的谈资,一当提及,一个个就笑痛肚子。然而,说到江川的学历,就没人觉得可笑了,却纷纷感叹命运无常。
“六恨呀------”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她哆嗦了一下,“冷!”
江川叔握住她的手哈了几口热气,去房内找出件棉大衣给她裹上。火坛摔了,手炉她不要,暖壶总是冰铁一样了还叫她捂在手里。天气冷了就是她的灾难,得一日一日往下熬。
天暗了,就将撒黑。屋子里更见其暗,风往门缝里灌进来,象冰刀子一样锋利。一颗眼泪挂在英喜婶的眼角,欲滴未滴,仿佛凝冻住了。江川叔伸手去给她揩,她吃了一吓,头往后缩让。她怒喝道:
“滚!”
“好,好,我做饭去,我做饭去。吃了饭,热水泡泡脚,就该睡了。”
英喜婶漠然地呆坐着。不大会儿,弥满屋子的青烟呛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江川叔跑出堂屋去将大门开了小半扇,让风吹进来驱散浓烟。英喜婶颤抖不止,牙齿磕出连串脆响。江川叔扶起她,带她到灶膛前坐下。火光映红了她枯萎的容颜。她望着闪动飘摇的火苗,忽然笑了起来,腮前泪痕未干。
“老板,来一大碗牛肉面,给得辣辣的!啊哟——尝尝,好吃,好吃!唔,吃完了,吃饱了。给你钱,不用找,我多的是钱呢!我们住的是新盖的楼,不知多漂亮呀!儿子也结婚了,孙子也添了,过得得意,过得得意------”
“儿子回来就好了,”江川叔自顾自说,“他就快回了。一定很懂事了。到时候把屋里刷刷白,门窗桌椅漆漆红,见见新。这房子盘整盘整还住得几年。日后他有本事再改造。”
饭熟了,就了两碟儿咸菜豆豉。江川叔盛一碗送英喜婶手里,叫她慢慢吃,小心烫了嘴,自己从白壶里倒了一小杯白酒抿着。厨房里没有电灯,映着小窗户的一些天光渐渐隐退,浮着乌朦朦的一团。英喜婶的饭泡了热米汤,她喝得滋滋有声。
“又想吃肉了不是?明天就去割半斤给你吃。你说你要是不病该有多好?我们也可以不种田,去外头赚钱去,横竖也比种田强过。再过几年,我们这儿也没田种了,各人还得想办法去。总不会比种田差吧?都涨得贵贵的,粮食却比狗屎还便宜。真该去城里,就死在那里也强,”江川叔温吞吞地说。
“鸡汤!”
“儿子回来就好了。也不能让他呆这小地方,要他离开这里。不能像我一样,这么窝一辈子。得叫他自己出去闯。说不定很快就能闯出点名堂来。那时,我们跟他一齐离开这鬼地方。没人会知道你有病,人家都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兴许就好了。”
“可怜见,行行好------”
这声音不是英喜婶的,是从外面传来的。江川叔放下筷子,出堂屋来看,却见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婆佝倚在门框边,一只手还捋着个半大包袱。她已经九十冒头了,裹过小脚,近十年来,每个月都会笃笃顿顿地从几里外的村子往这里来讨要两回。人人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六个儿子的母亲、十四个孙子的祖母,并且曾孙都有好几个了。她四处炫耀着她的美好人生。
“可怜见!哥哥------”
一如既往,江川叔盛给她一碗热饭。待她吃好,他又倒杯热茶给她乞讨的碗里去喝。临走,他给了她一块钱。
“您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只能给这些。”
“可怜见!您是个好人啰!我会求菩萨保佑您!您家大姐呢?”
“厨房里吃夜饭呢,也吃好了。”
“可怜见!这么好的人!”
“您慢走。这不知摸到深夜几点才能回家,或找个地方先避一夜吧?小心路上沟沟坎坎的。”
江川叔出到门檐外,眼见老太婆一步一顿地走进风雪里。隔壁的大门开了,从光亮中走出两三个穿皮衣的人,都打着哈哈。东方跟出来,拉着说:
“一个不许走。说好了的,来了就搓个尽兴,怎么才小半天就散了场呢?够意思的就进去,好不好?”
“我无所谓,看秦镇长的意思。”
“这个汪部长,怎么推我头上来了。我还怕冷呢,屋里空调开得多暖和!”
“算了,明天还有个会要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什么,受不了。上了年纪了!”
“啊,对了,”东方问其中一个,“前天在韦所长家手气怎样?听说可以呀!”
“又听谁日弄你了?他妈的,那天输了一万一千块整。不是散得早,还要输。”
“您看,今天手气这么好,几个圈就赢了五千块,又不乘胜追击。好,走好!不远送了!下回来还吃野鸭子火锅!好走!慢走!”
人朝这边经过,江川叔已进屋闩上了门。他开了灯,准备收拾碗灶,而后焊水泡脚。火光再次映照上灶膛前英喜婶那枯蒿的面容。她凝视着忽高忽低的红红火焰,轻轻哼唱起来:
“一恨呀我爹娘,爹娘无主张------”
200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