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士(之番外二)
〈一〉
近来,大太太一改淑态,时不时在他身旁抱怨。终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亦早腻得要死,然而又说不得,否则便贻人笑柄了,谁让自己让隐者二字给糊弄了呢?而况今冬来得太早些,那一大片菊花盛势未歇便告草草收场,够使他颓丧的了。倒是新引进的一篷早熟狮子头供他赏玩了几天,聊以。
这一日,见四下里无人,大太太便又不满起来。她实在是忍受不住了。
“嗨!头脑一时发热,写出那断了自己来路的诗,使人只能,先生您该怨谁呢?简直是活该!害得我们齐跟着受这死墓样的寂寞,早知今日——想当初——”
“诗,还是好诗,”陶潜耳根子发热,到底心里虚着。
“再好也经不得天天念诵呀!”大太太皱着显疏的眉头,嘴巴揪得老高,“从繁华的大城坠进这鸟不拉屎的野山沟子,出门就见山,出门就见山,痛苦哟!”
“诚然,不过,记得刚来定居时,你不也和她们一样欢呼雀跃——”
他想他捏住了女人的把柄,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唉!新鲜劲儿罢咧,您不见现今一个个的闷气样儿?”
“是罢,怪不得你们,怪不得你们!连我——你别一提就伤心,防着人瞧见,让我考虑考虑。呃——或者——”
“怎么?”大太太眼睛立码亮了,“先生,您可是愿意出山了?是呀!您应该还是做官的人,做官多好呀!埋没在这旮旯里岂不是太不划算!我一直不懂您在跟谁赌气,以您的为人,大可不必——”
“行了,让我静思一会儿,”陶潜恢复了卓萦不群的神态,这模样让大太太立码噤了口,满含期待地望着他;他的心实是乱得很,“别跟下人们敞嘴,省得喳喳得让人心烦。”
陶先生反剪着手踱去东篱边赏残萎的菊去了,一阵彻冷的风吹过来,吹得他裙袂飘飘,长髯飞扬。大太太见他猛然迎风挺了挺腰板儿,风格顿现,不由得沉下黄脸,她诅咒这总能助他怪兴的天杀的骚风!
〈二〉
南山上青松寥寥,繁茂的是落叶林木,故在秋末便已显出凌乱萧败,不堪入目的景象。乌云压得低,似乎寒雨将至。望远处,连连山影跟烂泥巴似的,一大群黑鸦旋合在半空中混叫,引得山顶的野狼鬼嚎不已。陶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里握着一把焦干的狮子头,忧郁的双眼凝睇着远方,长叹一声。对景生情,不由他不落泪。
妈的,这世道!永远都是小人得志,如我一般的谦谦君子连在热闹处立足的地儿也没有,太可恨了!想我陶潜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之大丈夫,偏难容于俗世!那帮娼妇养的小子,实五马分尸不足以泄愤!——唉!
陶潜悲从中来,微摇着脑袋朗声诵道:
“生不逢时兮时不运,壮志未酬兮恨难平!
铁马金戈兮梦中见,蠢妇难教兮扰视听。
凭东篱悼菊魂兮,而菊焉知?
感秋残悲色释兮,惠吾芳馨。
实南山依旧兮,悠然早失;
忽华发满鬓兮,余生何年!
呜呼!呜呼!
哀哉,浮生若梦;
惜哉,运命谁违?”
陶潜激动不能自己,至于清涕不断,愁泪盈眶。抱负落空,从此成天介傻闲着的生活对一伟丈夫而言是何等悲愤的事,怎兼一群鸦也似愚妇不遵妇道,向往什么大城的奢华生活而絮叨不尽,除了哭丧脸给不了他一个笑意儿来,惨,惨哪!都混到哪步份景儿上了!我悔不该——
“先生,先生,吃饭了。也不见什么时辰了,还不知回。”
幸亏面着南山,陶潜赶紧用细棉布的袖子擦了几把脸,尤辗了好几下眼睛。又没日头,哪里见得着什么时辰。可恶!连杏儿这个小丫头也不知高低起来了,取消了半年之久的家训双日志是否该重提了?那决定多半是个错误。女人呀女人,一旦让她自由些,她就轻了,生成该套个锁儿!
“先生,我喊您呢!听见没有?一屋子人等您一个呐!”
陶潜暗暗清了清喉咙,朝篱外重唾了一口,而后才转身,冷着脸说:
“你瞧我象个聋子吗?”
杏儿一瞧势头不对,造次不得,红着脸在先溜屋里去。
〈三〉
正洗了手要提筷,西山脚的老恭提了只长尾巴的雉鸡蹇来。他是个樵夫,兼职猎手。陶潜忙偏让,拉了老恭上坐,并嘱下人把雉鸡拎厨下去赶紧做成下酒菜。太太们很不乐见地分坐到旁边另一张不足两尺的小桌边围着嚼饭,三眼两眼地瞅这边儿,忿忿地嘀咕着。
原来老恭不来已有小半月了,陶潜因问他可是很忙。老恭大口地喝着酒,大口地消着菜,且说:
“不忙能行?就这样还三餐不抵两餐哩!您不知,柴禾大降价了,吃这行饭的人又出奇的多,弄不来几个小钱。要说打猎,糊糊口还勉强,也休想从中捞多大个利:穿皮货的人固然多了,上色毛皮涨了点,却不知那些野物早惊了,看见人影儿就避远了。狼倒是不怕人,它生了气还吃人!前儿打了几头鹿,才换了半斗米,好不容易套了只豹子,让王八万瞧见抢了去,要配了豹皮做张豪华床垫。这疯狗养的崽,生说那豹子生于他们地界儿,长于他们地界儿,属他的私有财产。”
“情况属实吗?”
“屁!那有脚的野物,知道它哪儿生的,哪儿长的?又不是他王八万的祖爷。”
“那就随他一说了?”
老恭解开襟子,偏了女人们给陶潜看他的腰肋,青紫了一大块。先生皱了皱眉,不侧声了。
太太们却很惊觉了。
“那骗子偷着给老爷子看什么呢?别是假古董什么的。”
“不知油盐的话!先生是没眼力的傻子啊?岂会受骗于那等粗货!”
“那还让他一次再次地骗吃骗喝?连拿带送!今儿惦着他,明日记着他,什么意思!先生跟这种人来往,太没档次了,是不是犯了什么病?”
“先生似乎跟他很合得来耶!他们好有缘分哦!”
“,什么哪呀喏的,死哪儿去学这套不成章法的东西!叫人听了,非损了先生作为一个大学者的名声!他们能有什么缘分,除了这头傻骡子,谁耐烦听他的满嘴之乎者也,满腹宏篇巨论?互不上当的事,一个吐得带劲儿,一个吞得肚圆儿,谈什么缘分!横直咱们管不了,干急有什么用。”
“太太说得很是,待会儿那雉鸡上来,能分给咱们一小份就好,我实在很久没有尝到野味了。”
“谁不想吃?有生人在,先生最注重家庭形象,小心!他朝这边皱眉了。”
“罪过,咱们一大堆人才三小碟!怎么总撑不死这骡子!三太太的鸡也别指望得上了,骨头他都会嚼干净!”
“打猎时怎么没狼把他给拖去?浑身的骚臭味,狼末必看得上眼呢!”
“嘿,先生偏生看重他,不嫌他骚臭!又是了,大城里那么多高级人物,怎么又入不了先生的眼呢?怪哉,怪哉!”
这边陶潜早看得太不象样,便警告式地重咳了一声,又朝那边瞪了几眼。太太们安静了,垂头斯文地用饭,再没有一个作声。陶潜抱惭地看老恭,老恭却并不理会这些,喝酒已喝得满脸黑红。喷香的麻辣雉鸡肉端上来了,由着老恭一人撒手地啃吃,把那一边的几位馋得口水泡饭。陶潜却很高兴地看着老恭味口如此之佳的吃态,他可学不来这模样,他在想:和这种人在一起是多么轻松,多么愉快!想着不免多喝了几杯,这便又觉出些归隐的乐趣,若非女人聒噪,他的心应该会平静下来罢?
〈四〉
老恭喝得得七歪八倒地给一个下人往西山送回去,临别央陶潜帮他去王八万家索回豹皮。冬天已然临及,没有棉被,他可以拿豹皮作褥子卸寒。陶潜说,没褥子可是大事,但不认得王八万,怎么去要呢?再者,听情形那是个纯粹的地痞无赖,跟他说话都有辱清白,又怎能望他去好言语地索求?老恭立定,红着双眼,无限信任地说:“您不认识他,他岂有不认识您的?这方圆多少里谁会瞎了眼不认识先生您哪!只要您吭声气儿,我敢保证他屁颠儿屁颠儿地把豹皮送过来!他在您跟前儿算个什么东西?您要是不信,只管试试看。”
陶潜挺了挺腰板儿。大太太见状忙掺和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这事不好随便插手的。那王八万比咱们阔得多,财大气粗的,又有做地方官的儿子,未必会听——”
“什么未必?愚人之见识,”先生翘颌斜睨地说,“老恭你回吧,夜饭前我派人给你送了豹皮去。”
“哎——”急得大太太满头沁汗。
老恭便又趔趄了,由小子支着,哼着时新小曲去了。陶潜满意地收回目光,却见大太太一步一跺地进了内屋。他摇头叹息,进书斋命上笔墨,挥毫写出一张龙飞凤舞的贴子,着小厮送王八万家去。想待拿回豹皮,差人还送给老恭,这事就结了。举手之劳,助人且无损于已,何乐而不为耶?妇人之愚,由此可窥一斑!
及进内屋,太太们围在一起闲话三七,陶潜挨她们坐下。今年葵花籽儿大丰收,够她们一嗑的。菊花茶有股淡淡的药香,也不必花钱买去,还是头年制的,才将泡完。新菊又焙制上好几罐了。
“瓜子炒得好!这茶嘛,似乎有点酯了,剩的全晒晒作枕头用。咱们启新茶喝,今年是带露来的,有一遭还是披霜采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没人接话茬儿,只听一片哔剥哔剥的嗑瓜子儿声。杏儿捧上一壶热茶,斟给先生一杯。先生抓把瓜子递给小杏,小丫头捧着出院外与人分享去了。另两个干粗活的丫头便也凑进来,各得了一捧瓜子,欢欢喜喜去到猪舍外。屋里剩一家子。毕竟是大太太,位高权重,居然不惮给先生脸色看。
“我说先生呀,您那么有把握帮人家要回豹皮?假若要不回,咱们上哪儿蒙张豹皮给他送去?就经不住三句顺耳的话!”
“啊!这可以放心,我陶潜连这点面子都没有吗?”
“难说,王八万不是这一路人,大老粗出身,凭不要脸不要命才暴发的角色,他管你什么仁义礼智信!咱们犯得着为一个土骗子招惹一个臭地霸吗?搞不好连隐士都扰得您做不成!”
一席话令陶潜无言以驳。半晌他才道:
“呜呼!怪哉!呜呼哀哉!”
贴子也送去了,后悔已来不及了。
“我可坚信——”这话怎么出口的呀!陶潜钻地无洞。
“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太太的批评一点不客气,“何苦呢,不如——”
“给爷闭嘴!”陶潜实在急了,把斯文撂一边再说,“又提那话了,怎么成纯粹他妈一个不长记性的臭娘们啦!大城到底有多少希罕的东西粘住你的魂儿了?真要去,赶紧一个人收拾着滚,谁当你是块玉器想留藏着不成!”
太太们全愣了,手里捏着瓜子不敢往嘴里送。
“您够损、够无情呀!”大太太委屈得哽咽起来,“我还没说——”
“说了再挨骂你就痛快些?贱!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全记住了,往后谁也不许在我跟前儿提‘大城’二字!谁再不规不矩地混嗖,看我抽不抽她的嘴巴!”
大太太“呜呜”地哭起来,一边用细棉布的袖子半蒙着脸。陶潜端起小杏给他斟的茶,只抿了抿,便大声问:
“这是什么水?怎么一股半馊不馊的怪味儿?”
“一直用的都是后山坳的山泉呀。”
“这么说就是茶的问题。是去年的陈茶么?”
“这就是先生采的披霜菊花,我特意叫小杏沏上的。”
陶潜沉默了。或者是没焙好,或者沏泡不得法,枉费他那一翻心思。一刹儿他猛觉得当研究点繁难古怪的东西,也不管有无意义,总算有了对抗枯寂的方子。为此,推已及人,不免对太太们生出歉意。山居的日子确实是清寂难熬的,但已上了这条路,回头几乎是不可能的。设若独居于此,生活上又有诸多不便。
唉!倘或有人请我出山,或又另当——
〈五〉
给王八万送贴儿的下人回转时,大太太早止泣了,仍复嗑她的瓜子;天光亦渐黯淡,北风弱了些,小杏和一仆人去塾里接下学的孩子们未归。陶潜站在院前小场子上,远远就瞧见送贴子的下人并未带回包裹什么的,空着手往家返,心就往下沉,猜度着王八万有什么话回复。大太太听外面的话景儿,连忙伙了姐妹们出门看热闹。
“怎么说的?豹皮呢?”
“回爷:王八万说整个没影儿的事儿,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豹皮,对那也没兴趣。又说了,他家的皮货多了,犯不着使小家子气图谋一张破豹皮去。王八万叫小的传话给爷:甭听什么谣言;先生若需要皮货,回他一声儿,立码差人送几件来。”
“放屁!放屁!”陶潜气得直捶院门的门框,“你们听听!当我陶潜是什么人了?听这话就知道他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嘿!他爷爷的!”
“他还说,有空请爷去坐坐,帮他写几幅字。过几天他会来拜会爷。”
“蠢货!你不会给我立时回了他?什么东西!配进我这门吗?”
“爷,小的斗胆说句:小的看王八万不象个坏蛋,比老恭顺眼多了!老恭够奸的!”
“你懂什么?你长相够呛,谁认你是坏蛋了?行了,天向晚了,你赶紧去客房捆床好些的棉被给老恭送去。夜里寒气重,哪经得不盖被子。你顺便舀两升米带给他。还有,叫他明儿自己来把东篱萎败的菊花都收拾去,那个卖了也许换得一升半升糙米。”
下人喏喏地去了。
陶潜转身对太太们说,切不要幸灾乐祸,世上没有绝对上当的事,所以不要怕上当;不存在完美的人,所以不须怕露短。关健是,必须相信自己最正最棒,相信真理最高最强。否则,生更低于死。
说完这些意思,他便反剪着手往东篱那边踱去。
二零零零年三月二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