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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补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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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哪里跟我相像呢?是比较冲动的个性还是对抗安置的反骨?他对自己选定方向的坚持还是义无反顾的决心与勇气?我笑着问俞小蛮,我是那样一个人吗?

    “其实长得很像,我见过好多次呢!”俞小蛮看着我说,“至于说个性,我觉得年轻人的个性都差不多,冲动易怒,不知道天高地厚。”

    “徐岱就不是年轻人了吗?”伍道祖问。

    “他是被家庭寄予厚望的孩子,早早就给套上了笼子,”俞小蛮说,“表面上肯定是驯化得极好的,但是哪个晓得心里呢?显然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种人最压抑了。”

    戴兰略微有些吃惊,她看着俞小蛮说:

    “你是怀疑他故意气走徐川的吗?这就叫断臂求生?”

    “我可没这么想,人家那么规矩的一个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他非常护着他弟弟的,对父母也孝顺得很!”俞小蛮说,“哪儿让你生出这样的想法呢?”

    “说不准他就是这么做的,最理智的做法也就是这样,”伍道祖寻思着说,“徐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给整个家庭带来的风险,他光有热血而没有经验,以为离开家里就跟父母家庭没关系了。事实上,怎么可能呢!连座几乎可以说是清算的必备动作之一,摊上了谁也逃不掉。”

    “所以呢?”我看着伍道祖,知道他的话没完。

    伍道祖埋下头,搔了搔头发,接着说:

    “徐川应该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活路,被安排去了别的城市;一条是死路,那走向终点的方式可太多了!你们觉得哪种结局更有可能发生?”

    俞小蛮听得想笑了,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不说话了。戴兰对伍道祖说:

    “听你分析得好像很可怕的,实际上是废话。哪个人的路不是这两条呢?要么生,要么死,徐川有什么特别的吗?难道不会是他去到了别的城市,然后等待他的最大可能就是死亡吗?并且是惨死,曝尸街头却无人理睬,成为孤魂野鬼。这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无须替他惋惜。结果还是证明,徐岱的做法是对的,把必至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程度。不是他狠心,也不是他不疼爱弟弟,而是他作为家庭新的支柱,他不得不学会取舍,弃卒保车。”

    “你说呢,力夫,你是怎么想的?”俞小蛮问我。

    “说实话,我听着戴兰讲得更有道理一些,”我说,“徐川付出代价是必然的,但可能也不至于客死他乡无人认领。人的遭遇千奇百怪,或许不全是倒霉得令人吐血的那种。假如他思想没那么坚定,重新树立起另外的理想呢?然后在异地努力奋斗,终有一天要衣锦还乡,让父母不再以他为耻。他要哥哥亲手给他奉上茶水,他会痛快地一饮而尽。”

    “绕了半天,你们还是在暗示徐川的心理因素,是觉得他自小受到了父母的伤害吗?”戴兰不能认同这一点,说,“可是,他明朗大度的个性从何而来?他勇猛无畏的性格又是从何而来?真的,这可不应该是伤害可能带来的结果啊!他绝对是那种被无比溺爱的孩子,全家人拿他当做宝贝,什么都由着他。所以他母亲才会想,幸亏他没长成一个混蛋,骨子里存着点规矩的观念。事实是,人的最内里的个性应该是天生的,徐川天性乐动,不愿受约束,但规矩他都是懂的,所以也没有堕落到成天惹是生非的地步。喜爱菖蒲本是件极雅致的事情,在他确实是有些许违和的感觉,但可能正是他迫使自己沉静思考的介质。这种爱好培养着他日渐缜密的心思,也促生了他果断离开的勇气。至于说徐岱喜欢玫瑰,不是不可能,而是跟他整个人的气质不搭界。”

    “喜欢玫瑰难道是对气质的伤害吗?斯文的人就必须喜欢梅兰竹菊?真是偏见!问问伍道祖喜欢什么植物,菖蒲长什么样儿恐怕也不知道呢!”俞小蛮说。

    “我也不喜欢花花草草的玩意儿,”伍道祖如此声明。

    他这么说,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能说明什么呢?你更男人一些吗?”我斜着脑袋问他,“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不可能没有一样自己喜爱的花草植物,这不符合文明的定义啊!你别争辩,事实就是这样的,人有爱美之心,而花草植物都是美好的象征。”

    “就不能让我喜欢一条狗吗?”伍道祖气势汹汹地问我。

    “可以,”我说。

    “这里不是有个小祖吗,也不见你怎么喜欢它呀,”俞小蛮指着小祖说。

    小祖抬起头看了周围一下,又趴了下去。戴兰收回目光,对着我说:

    “什么事都有特例,所以也不要在哪件事情上太过纠结了。也不要把讨论扩展得太远,我觉得点到为止就行。大家收着点各人的想像力吧,很多事其实简单,都是想复杂的。比如说你,以前都觉得你是个简单直率、行事果断的人,现在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疑心重、情绪阴郁。从前的你去了哪里?这就是太多想像造成的,我不赞成你放任想像。”

    “我也想要回到从前,”忧伤没来由地滋生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丧家狗,“最好是小时候,在我家乡的日子有多美!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不得离开湖北。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宁愿呆在老家那个小山乡,那条最为熟悉的老街。重庆再好,也从来不会属于我,我的生老病死都应该是故乡承接的事情。”

    我冷冷看着门前的老张,只见他已经深深将头埋在膝下,肩膀似乎在轻轻抖动着。他是在哭泣吗?我的话触动了他思乡的情结,让他难以抑制了?惆怅是个好东西,或许可以点醒偶然的迷失与遗忘,让沉底的回忆泛涌起不安的浪花。

    伍道祖决定讲讲他老家的一个小故事。虽然他是重庆长大的,几乎没有离开过重庆,但实际上他老家也在农村,不过是重庆郊区的,离繁华之城仅十余公里的路程。他记得小时候,每逢年节上,父亲都会带上他回到老家,或者祭拜祖先,或者与亲友相聚。那个总在腰间系根草绳的四外公,他统共见过三次,一次较一次印象深刻,至今无法忘记。

    第一次见四外公是在一年的春节头上,这年没有那么寒冷,据称是个十分罕见的暖冬。水塘里少见地没有结冰,在数九严冬里居然还现着点青草的影子,鸭子在塘里扑腾着格外欢快。

    湾子口的几棵梨树误会了季节,提早开出了几枝白灿灿的花朵,让经过的人都觉得到了春天。

    在小孩看来,不落雪的过年不像是真正的过年,晴好的日子连放炮仗都缺少些意思。但是对于那么多的没有完好棉袄的老人来说,至少可以少挨一些冻寒之苦,本该僵毙于某个冬夜的老人尚可苟活一小段日子。

    矛盾的是,指望着庄稼活命的农民是不欢迎暖冬的,他们积虑着来年的收成会否减半,一家人的口粮能否续得上。

    父亲提上些鱼肉,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了四外公家。

    母亲的娘家就在河对面的湾子,过一座桥就到了,远远就看得见那几户人家,零落地散在竹林外。还不曾走上桥头,那边一个老头子就趔趄着往前迎了过来。

    四外公是母亲的四叔,早年跟一个寡妇凑合着过,替别人养活几年孩子后,那寡妇带着孩子跑了,也没能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再也没能找到愿意跟他过日子的女人,慢慢成了个孤老头子,靠着一点田地和篾匠活儿保命。

    他看着四外公,也不知道他和外公长得到底像不像,完全没有记忆。外公是在他三岁时死去的,听母亲说极其疼爱他,总会大老远地送些乡下的出产到重庆,只为看看他。因为娘家也没剩下几个亲人,母亲心里将四外公当父亲一样对待,总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

    母亲叫他喊四外公,他顺从地喊了一声,眼睛却不停打量着眼前的老头儿。

    只见老头儿浑身油垢,篷头散发,一双脏得要命的手像枯死的老树枝,脚上套着两只破棉布包裹成的东西,根本不像是鞋子。最显眼的莫过于腰上系着的一根草绳,肯定是老头儿自己搓的,紧紧捆住没有扣子的油板一样的破棉袄。这形象在乡里并不少见,但他不曾想过会是自己的亲戚,老头儿该得有多穷啊!

    他皱着眉头,感觉喉咙里有一口浓痰要吐出。

    转头看看父亲,父亲倒像是见惯不怪了,热情地叫喊着叔叔,将手中的鱼肉递给老人提上,让老人提早感受高兴。

    他随着四外公和父母一起走到竹林边上的一间破房子,这就是四外公一个人的家。破败的大门外堆着些竹编的物件。

    母亲这才打开带着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新棉衣和一双新棉鞋。四外公一边脱下破棉袄试穿新衣裳,一边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说:

    “都不容易,承蒙你们记得我,总是在我身上浪费钱!”

    母亲落泪不语。父亲笑着说:

    “也怪我们能力有限,要不就该把您接到重庆去养着。您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我们说,不能见外才是。”

    “都说你在重庆当官,什么也不缺,只有我明白,那都是说得好听罢了,”四外公说,“我们几辈子没有一点儿积累,什么靠山也没得,一个乡下人能在城里扎稳脚跟就算很不错了,能有多少富余?官场上混,缺了后台就是难啊!”

    父亲去屋子里看了看,屋顶上大洞小洞的,想不出落雨时的情景。找了架梯子,父亲上了房上捡漏,小半天才让屋里看不见漏洞。原来每年过年回家,父亲都要帮四外公的破屋子捡漏,这是父亲的规定动作。也没有吃饭,他们就要走。

    不怪四外公不挽留,父亲说还要去别家看看。临走时,母亲又塞给四外公一点钱,让他留着应急用。

    第二回见到四外公,是两年后的春节。其中一年他没有回老家过年,因为一些事情留在了重庆。

    只不过两年光景,四外公像是老迈了十岁不止,整个人已经佝偻下去了,远远看着像个瘦弱的小孩。母亲拉着他的手,突然泣不成声,像是对着一个即将诀别的人。

    四外公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还是去帮四外公捡着破房子的漏,母亲担心地看着父亲,就怕他从屋上掉下来。他打量着四外公,心里除了疑惑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四外公还是初见时的样子,虽然身体佝偻了,外表如常地肮脏油腻,一又手像泥炭里扒拉过的鸡爪。最扎眼的仍然是系在腰上的粗大草绳,结实地捆着没有扣子的破棉袄。

    既然母亲来了,四外公自然又换上了新的棉衣棉裤,还有新的鞋子。他心里除了疑惑还是疑惑,终于忍不住问道:

    “四外公,你怎么总要把衣服穿成这个样子?你该洗洗再穿的,为什么要擂着一件衣服穿破为止呢?”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哪里有多余的衣服啊!”四外公很是惭愧地说道,“再好的衣服也穿成这样了。”

    母亲最后留下一些钱,我们到底还是没吃饭就离开了。

    最后一次见四外公,是在他的葬礼上,他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面,已经瘦小成一个孩童模样。村上人帮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棉袄,又脏又破的那件棉袄刚刚从他身上剥下来,连同一根粗大的草绳扔在屋子边上,等待着烧掉。

    看着吓人的黑色棺木,他躲在父亲的身后,不愿意上前跪拜四外公。母亲也没有强迫他行礼节,由着他跑去竹林里同小伙伴们玩耍,根本不将四外公的死当作一回事。

    当时离春节还有些日子,只是那一年,寒潮提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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