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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空 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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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以上的天空,呈现的一直是那种浓重的铅灰色,看不清云的形状,像雾又不像是雾,团团郁结成一体。

    雪形成于其间,倾覆而来,可是,雪又是如何穿透笼罩在密林之上的无形铁幕的呢?

    人形怪鸟没能突破边界线,幻化为片片雪花落下来。这是不是表明,有动物属性的物体很难在警戒严厉的时空之间自由转换,而其它属性的事物不完全受制于边界线的约束,甚至有可能直接无视。

    那么这种扭曲的时空观所针对的群体,会否主要是惯于思索的人类呢?喜欢思考是吧?那就让人陷入思考的谜雾。一切似是而非的想像堵塞在头脑中,必须理清关系,再按图索骥,也许有接近真相的可能。

    否则,再聪明的大脑也会无能无力地停止运行。

    如果放弃思索呢?

    设定这是个没有任何真相的世界,凡事本就如此,象大家呆在城中的日常一样,平静的湖面上没有涟漪。

    人们工作,吃饭,睡觉,日出日落是为一天时间。谁也不会质疑季节为什么有更替转变,也不会多想门前那只狗为什么狂吠不歇。因为整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安置而成的,不需要在乎所谓真相,大抵也没有什么真相。

    挖空心思寻求事物根源的人应该不是很多吧,他们是最痛苦的群体。

    我想我是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一类人的,但是,我仍然想要知道告别的理由。不能无声无息地带走一个人感情和物质方面的获得,只对他说那是正常现象,莫谈追究,连疑问也不必冒出一点儿。这个我做不到。

    就算最终也只是一场空寂的结局,我会带着满腹疑惑离开,那也不是足令我安于现状的孱弱借口。

    外面硝烟弥漫又如何呢?

    外面鸟语花香又如何呢?

    那些东西与这里的宁静空旷不搭界,不该拿来对比,渲染知足的主题。

    说我就是不知足好了,反正那不是什么美德。有人赞美这类品质,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弄清楚意思,就已经被“美德”两个字所感动。

    他们都说那是对的,凡事不知满足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早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像我们这样,算是被惩罚吗?然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又使我想到了因果论。

    没有因就不会有果?我们几个的因种在哪里?这可能是个悖论,一旦经不起质疑,世界会伴随着我们的观念崩塌消解,不留痕迹。

    也就是说,眼前的所有事物,可触或者不可触碰的,都有可能仅仅源自于某人的一个想法,一个意念。整个世界统统压缩在某个细微的概念中,渐渐膨胀着,每个展开的边角都成了故事。

    所以,只要停止幻想,一切将不复存在。

    现在我就决定停止幻想了,眼前的事物还是真实可触的,没有发生突变的地方。可见我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

    地面积了厚厚的雪。还没来得及踩踏的雪面显得极为柔和美好,和印象中的景致无别。流向浅潭的小溪水被白雪盖了一多半,水却没有冰冻上,欢快地往前流动着。

    屋后,老张的菜园子一片白色,似乎看不见一棵蔬菜。但在后面屋檐下,有几枝混淆了季节的花儿开得正好,黄的紫的红的,也不知道挨不挨得过这个冬天。

    说冬天合适吗?虽然落了大雪,但也不能断言就是大家认知中的季节。因为极有可能,再一夜过后,这里突然就是春暖花开的美好时光。

    我停止了幻想,看她们几个也停止了唱歌的娱乐活动。戴兰捏了一只核桃大小的雪球,坐在火堆边,看着手中的雪球慢慢融化。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滴落在木灰上。俞小蛮蹲在雪地里,双手交叉着捂得紧紧地,眼望着远处的山体和丛林。蒋和珍也在玩雪,她把自己的影子扑倒在雪地中,复印出另一个她来。

    我看着伍道祖,他正望向密林的方位,直直地站立在雪地里。大雪已经住了,只有零星的细碎雪花坠落着,消融在有温度的躯体上。

    老张带着小祖早去了屋内,帮每个房间都生起了一盆炭火。他走出房间,见我们没有进去的意思,也不喊,就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雪景。小祖轻轻嗅着老张的裤腿,最后坐下,也对着白雪皑皑的世界发呆。

    顺着伍道祖的眼光,我看向渐渐清明的密林,想像厚雪包裹下的林中会呈现怎样的不同。我说:

    “不知道那些蜜蜂和蝴蝶还在不在里边儿,雪会穿透枝叶落在树根上吗?无数的千足虫能不能抗得住突如其来的这股寒冷啊?”

    “里面应该是另外一个生态系统,”伍道祖说,“我猜不必替它们操心,它们比我们更能适应这种变化。也有可能全都躲进了树洞里,来一场短暂的冬眠。”

    “这里也会存在冬眠吗?我感觉,这里的所有生物都不需要睡眠。生命放缓了脚步,被尽可能地拉长了。”

    “难道不会有死亡?或许是难以理解的周期不同罢了,”伍道祖回头看着我说。

    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本质上都一样,生命的诞生直至死亡,一项不缺,缺的是明确的时间线,所以造成固定思维模式下的荒诞感和混乱感。是思维操控了眼界以及态度。

    “下一步呢,你觉得我们该作怎样的打算?”我问他。

    伍道祖笑了笑,弯下腰抓了一捧雪,揉成一个雪球。他用力扔出了雪球,舒了一口气,然后说:

    “你也学会抛问题给别人了!我的建议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个我心里非常清楚。你可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要不怎么当大哥呢!该做什么你自己做出决定吧,基本上我是不会反对的,因为我知道反对没用。你也不必问他们去,除了戴兰,没有人质疑你。这就是实际情况,你不要装傻。”

    我绕开话题,故意问伍道祖:

    “你有没有发现戴兰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太凌厉了!也就是一天一夜的事情,难道这一夜真的跨越了数年?”

    “不是早说过吗,她根本不适合你。从性格到学识,各个方面你都驾驭不了她。一个人太过聪明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她早就越过我们几个能够见到的天空了。显然,她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你就认真地悲伤一次吧!”

    “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也不觉得太遗憾,毕竟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关系,”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感,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她不该成为被家庭困住的那种人,只要她愿意,总有一天她会做出自己的事业。我们不能妒嫉她,而是应该向她看齐,努力缩小距离。”

    “在我看来,你也不是刚来时的你。你变得稳妥了,但也没有起先那么可爱了。这一夜,难道只有小祖没变?”

    我看不见自己,以为我也没有什么变化。既然伍道祖这样说了,看来我也有很大的变化。人走向成熟是不可避免的,虽然我期望自己一直做个天真的少年,能够永远无所畏惧地面对这个世界。

    莫非因为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勇猛精进的力夫,所以戴兰才会心生失望?难道她真正的想法和我一样,她也厌恶这种无法抗拒的变化?可是我还能变回以前的我吗?

    “也不见你有怎样的变化,”我说的是实话,可能伍道祖善于隐藏自己,展示出的总是那副样子,“你不像我那样外放,不喜欢藏着掖着;你心思比我深,没想让人搞懂过。”

    “直接说我虚伪得了呗,绕弯儿做什么。我清楚自己的变化,受你影响了。但也不需要特意让哪个懂得去,你大体是知道我的,个性倔强,不愿意迎合谁,”伍道祖说。

    其实就是自负,不管什么事都只听自己的想法,在这点上,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固执。他愿意给戴兰那么高的评价也算是难得。其实戴兰不过是起点太高,见识不是我们几个敢去比较的罢了,真正谈学识,恐怕她没勇气跟伍道祖去抗衡。为人谦虚谨慎了一些,这是伍道祖的小变化。其他方面,还真看不出来。

    可成长意味着无尽的烦恼啊!只要有可能,我情愿回到从前,不只是来到重庆时的那些日子,更早一些,是我还在湖北老家时的童年时光。那时才叫无忧无虑,充满人生乐趣。

    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轻狂少年时,我才真切感受到了淡淡的惆怅,怀念就像春芽萌发于温暖的月夜,不可抑制地攀爬生长起来。我想见一个不肯妥协的我,孤独地站在月光下,遥远地思念着故乡的高山与河流,回忆那些在碧蓝天空下闪耀着光芒的丛林和稻田。终有一天,凡是回忆都会变得模糊不清,曾经最为熟悉的身影也会成为故人,到了那时,心存不舍的我又当如何自处?

    我蹲下来,刹那间想将头深深埋进雪里,难得会有忧伤的感觉如此亲近我,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

    这时,伍道祖压抑着声音叫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他正望着刚才那些人形怪鸟飞舞盘旋的一方天空。在那里,突然汇聚了大团大团的乌云,眼见翻滚涌动着,从厚重的云隙间隐隐约约爆发着闪电的白光。

    戴兰她们几个也被这冷郁奇特的景象吸引了目光,着迷地注视着,纷纷发出惊叹声。尤其是俞小蛮,欣喜地唱起来。

    老张带着小祖走出来门廊,也站在雪地里观看闪电。小祖兴奋地跳跃着,对着密云欢快地叫嚷。老张没有阻止它。

    反映着雪色的天空弃掉了那层浓稠的灰暗感,视觉上有些明亮了。但夜色尚未褪尽,山峰顶上的天空簇拥着薄薄的阴暗不肯放手,似乎依旧留恋那种幽微。

    闪电预示着什么?是想要召告,真正的白天即将到来、漫长黑暗的夜晚正在完结吗?下一个夜晚会等在哪处呢?

    就像那些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怪鸟,乌云也在瞬间消逝了,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

    这时,整个密林上方的天空竟然变得澄澈起来,当然也还是浅灰的背景。在两座山峰之间,渐渐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红月,没头没脑地搁浅在半空。

    我们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像是跌落在梦境里一般,感觉那么地不真实。这就是一个红彤彤的形象鲜明的月亮啊!

    “再近一点儿,是不是就能爬上去呢!”俞小蛮叫着,满脸陶醉得要命的样子。

    “会不会是虚像?”蒋和珍一边赞叹着,一边怀疑着。

    “都是虚像,但不要管那些,抓紧机会欣赏就好,”戴兰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非比寻常的红月亮,痴迷得有些失态,“我肯定梦见过这个场景,也是雪夜,也有这么个大到惊人的散着红光的月亮,也不是单独站在雪地里。没有任何风景可以跟这样的景象作对比,因为不在一个纬度。”

    我认为戴兰说得非常好,这是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出现的场景,胜过世界上一切凡俗的景色。当此美景,有什么值得纠结的烦恼呢?什么也不必想去,清空头脑,让精神暂时放松下来吧!同样的经历,不可能出现第二次了。

    正想着月亮会悬浮多久时,它却极快地消失掉。它出现得那么突然,也隐退得那么地急切,我们甚至来不及分辨月亮表面细微的脉络和并不圆满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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