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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鬼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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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雪花不断地降落,峡谷很快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罩衣。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儿,篝火也还没有熄灭,像是将雪幕烫开了一个大洞,使雪水不能靠近它。

    不远处的竹林,以及更远处的密林,都已经覆盖上了柔和的白雪。将明未明的夜还在挣扎着,像是陷入沉重泥淖中的一场梦,难以拨出焊牢的意识。

    且不论是哪一个空间,被丢弃在荒芜中的人们,就是随意散落于沙漠的尘埃,相对于浩瀚无边的世界,丧失了存在感,只剩下切实的空虚。

    心存不甘的只有我们自己,抱定无畏的姿态,努力寻找着铁幕上的裂缝,希冀从裂缝中逃出。是不是相信可能就真的会变为可能呢?但是不去尝试的话,难道就只有等待消亡这一条路展现在我们面前?

    那些随着气流盘旋舞动的黑色大鸟,是对静谧峡谷的无情嘲讽吗?翅膀意味着自由,假如空气是凝滞的,需要付出怎样的力气才可能突破性地飞翔啊!

    而山峰以外不是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吗,是什么东西吸引它们来到此地,抑或只是短暂地逗留于此地?它们甚至翱翔在山峰之上,应该可以看见云山以外的风景吧。

    伍道祖和我一样仰望着灰暗的天空,对那些自由翻飞的黑鸟生出极度的羡慕。再大的雪也阻挡不住我们渴盼的眼神,哪怕雪花在我们的脸上融化后模糊了眼睛。

    这时反而感觉不到寒冷,大家只有清醒。篝火产生的热度形成一个包围圈,靠近内圈就可以避开大部分飘落的雪花。她们在圈子以内,所以并不担心衣裳被雪水浸湿。

    我们两个有意站在温暖的圈子外面,就想体会白雪扑面的冰凉感触。我问伍道祖:

    “希望变成那些鸟儿吗?多么畅快优美的姿态!”

    伍道祖微笑了,他仰着头,轻轻闭着眼睛,似乎沉迷在自己的美好想像之中。睁开眼后,他看着我,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在江面上坐船的情形。我站在船头,迎着风,看着两岸很快地往后退去,真的就象是飞翔着一般。父亲和母亲在旁边看着我,母亲的一只手拉着我的后衣襟没松开过。转回头就可见母亲的脸,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几绺长发在她的额前飘动着,她也顾不得去管。汽笛声在江面上响起来,回荡在两边的山谷中,刺激着无数猿声呼应,悦耳的叫声此起彼伏,久久弥漫在雾气氤氲的山林里。当时夕阳如血,晚霞铺满天底,是我记忆里最最美好的一个黄昏。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坐船旅行,但从此再也不曾有过烙印如此深刻的奇妙感受。记得父亲还说过,有机会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

    “会的,”我说,“祖国的大好河山等着你去欣赏呢!我喜欢不同地方的不同风土人情,没必要走得太近,风景这种东西,一定是靠陌生感去填充遗憾的。太过熟悉往往让人视若无睹,这也是人们喜新厌旧的主要原因。”

    “根本不是风景的问题,而是跟谁在一起的问题,你没有听懂吗?”伍道祖说。

    难道我真的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父母亲人的想念,大家都是感同身受的,不特是他一个人。我对他说:

    “你看,这就是你无限缅怀从前的缘由。总有一天你得低下头承认,没有哪个人会永远陪着你观赏夕阳,更不会有人坚决地守护在你身后保护你!从进入这里的那一时刻开始,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理论上的孩子。极有可能,我们现在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标准的青壮年。时间也许凝固如岩石,但是我们在飞速成长,只是感觉不到罢了。”

    “这么说来是真的,”俞小蛮喧嚷着说,“我说怎么感觉自己长胖了呢!袖子都短了一截儿。”

    伍道祖随着我的眼光望向她们几个,细细看来,她们果然好像真的有些变化,身体有点儿丰满了。戴兰比较瘦,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腿看来也不算瘦。

    “看什么呢!”戴兰有些儿怒了,调整了一下会姿,拉了拉衣摆;她转而对着蒋和珍说,“我们去把大衣拿出来穿上,也不用呆坐在火堆旁边儿懒得动弹。”

    这么一说,她们三个都去屋里拿大衣穿。老张也要去帮我们两个拿衣服,我喊住他,说没有必要。我们火头旺,不怕冷呢。

    天空的那些黑鸟已经消失了大半,剩下不多的几只还在不停盘旋着,一会儿往上飞,一会儿向下俯冲,多自由啊!看得我眼睛有点儿发涩,像是有渣滓在眼珠子上附着,揉也揉不去,激出的眼泪也化解不了。我指着飞鸟问伍道祖:

    “看看那些鸟儿,难道你不替自己感到可悲吗?”

    “要试着理解每一种存在方式的正当性,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质疑。只有心往自由才是真的自由,并不是说你变成鸟儿就得到自由了。再说,”伍道祖突然对着我神秘地笑了笑,“你确定那是飞鸟?”

    我听得一愣,转而心生惊骇。那些飞翔的东西难道不是鸟儿?那又会是什么玩意儿?我眯着眼睛仰望着空中,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反着雪光的天空比先前更明亮了一点儿,虽然依旧是灰蒙蒙的,飘洒的雪花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得亏伍道祖的提醒,我大约看清了盘旋飞舞的那些是什么东西,顶在脖子上的不是鸟头,隐约像是一个个披着长发的人头!翅膀还是翅膀,那个是很明显的。

    狐疑萌发于不经意之间,多少还是会有的。我竟然又冷静下来,看着伍道祖笑了。这一刻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正好符合我的推测吗?所有的出乎意料不再会惊扰到我们了,没有意外才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事情。

    “趁她们进去换衣服,不要跟她们说这个,”我说,“怕吓到她们。戴兰和俞小蛮好说一些,蒋和珍胆子太小了。”

    “为什么要瞒着她们?我认为让她们赶紧出来看看才是对的。别小看她们的承受能力。这可不是随时能够看到的奇迹,错过了不定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现。你看,是不是又少了几个?就是不晓得去哪儿了。”

    “可以想像那些东西住在山峰上的洞穴里,也许就在密林上方,只在黎明时分出来活动一下。它们的那片天空在落雪吗?”我轻声地说着,“我们能不能去那里看看呢?会不会将它们全部吓跑!”

    我们想要试着向上喊喊,看能否引起它们的注意。小时候,在稻田里遇见火梗蛇,我就喜欢大声叫喊,又想吸引它的注意,又想单纯地吓唬吓唬它。火梗蛇就会不知所措地团起来,昂起漂亮的头,吐着信子敌视地与我对峙。一般情况下我不会逃跑的,明知道它有巨毒,也要满不在乎地弄死它,剥下它的花红花红的皮,把蛇胆拿回家,送给祖父泡酒喝。

    大体上一个意思,这东西当然比蛇更令人感觉到刺激。毒蛇是已知的危险,而天空中的这个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存在的风险自然也更大。若是化繁为简,将想像简单化处理,或许什么麻烦事都不会出现。

    伍道祖先且以锐利的声音吼叫起来,他对着天空中的黑影狂叫着,要它们飞过来。我呢,聚精会神地死盯着那些东西,眼睛不敢打闪儿。

    真有那么一刹那间,我和伍道祖几乎同时发现有一只扭头看向我们这一方。在其余的翅膀隐匿进云雾中时,盯着我们的那一只忽然利箭一般对着峡谷俯冲而下。

    我们看着它飞近,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清晰,长发被拉成一块黑布,而那双眼睛幽暗晶亮的脸孔莫非真的就是一张人脸?

    是对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可否说明它看见我们了?它独自而来是为什么呢?它有能力越过时空的蕃篱,到达密林以下的这个世界吗?

    就在我头脑里产生越来越多疑问的时候,冲向我们的那对翅膀突然迸散成一团团雪花,又被风吹散开,混入漫天飞舞的大雪中;而那张人脸也像烈日下的水印一样,蒸发得影像全无了。

    至此,灰白的天空中再也不见翅膀的踪迹。

    几个女孩子穿着长长的皮毛大衣走出来,虽然样式上有差别,却各自美丽。俞小蛮问道:

    “你们在叫什么啊?是练嗓子准备唱歌吗?”

    “好建议,我们真的可以唱唱歌,一定好玩儿!”我说。

    “我可不会唱!”伍道祖直接拒绝了。

    “不要看我,”戴兰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没兴趣!”

    蒋和珍紧紧搂着自己,看了看大家,她微笑着说:

    “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唱歌班的人都怕听我开嗓呢!不过,大家要求我唱我就会唱,不要吓到你们就好。”

    说到唱歌,自然是俞小蛮的专长,她从小就有练过声乐,唱起歌来就像百灵鸟,不过坏就坏在表情有时过于夸张。

    “唱什么歌好呢?”俞小蛮偏着头考虑了一下,“我喜欢歌剧,《图兰朵》里有一段儿很好听,要不要我唱给你们听啊?”

    蒋和珍带头鼓掌。伍道祖也说:

    “你去站在雪地里,往那边一些,要背对着竹林,这样感觉就对了。你大声唱起来吧!”

    我没有反对俞小蛮唱这个西洋的歌儿,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戴兰一眼。戴兰依然对我说道:

    “不必看我,我的态度半点儿也不重要。但是我对这种歌剧没兴趣,宁愿听听山野小调。”

    “你听戏吗?”我问她。

    “有段时间喜欢听京剧,和祖母去上海看过几回戏。后来又不喜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戴兰问我。

    “我好奇啊,想知道你的爱好,”我看着她说,“你也随意问问我的喜好吧,这叫相互了解。”

    伍道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差点儿笑出了声。

    “可是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戴兰皱着眉头,漠然地说,“出去后我们将各奔东西,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够平安地出去。何必自找负累啊!既然没有目的,我了解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变化太快了,早就不是初来时的那个含蓄可爱的她。我真的感觉到一点失落,也不懂为什么。

    俞小蛮到底还是去竹林那边,站在厚厚的雪地里唱起了歌曲。她披着大衣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现代版的中国公主。

    戴兰这回没有太大的排斥,安静地看着雪地里的俞小蛮,安静地听着俞小蛮情绪饱满地唱起咏叹调,目光已经变得柔和了。谁又猜得到戴兰内心在想些什么呢?

    我感觉她现在是个复杂的人,思考让她有些不近人情。对此我只能说遗憾,相信她所说的话,离开这里后,我们不复再见,抹掉记忆,成为真正意思上的陌生人。

    或者真能这样想,我们以肉眼不可察觉的速度各自改变着,当时是因为相互不了解而心生好感,现在是因为了解得太过通透而顿感失望。像相识多年的男女朋友,终不免互道一声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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