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禁忌
为什么总要想方设法去自圆其说呢?人就不能给一些东西留下缺口吗?并不是我喜欢讲故事,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擅长讲故事,之所以开口,只不过是因为这漫漫长夜无从消磨掉,似乎没有尽头,借以排遣无聊。正如戴兰所说,陈述未尝不是一种回顾,对短暂人生的小总结;故事是颗果子,品类繁多,但内核多半是真实存在的,讲述者有意无意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与价值观,如果没有被发现,多半是隐藏得太深。
我的故事是为表达怎样的思想呢?反思一下,真的,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
叙述也可以是单一的叙述,不涉及其它因素。比如叔叔的死,显然可能有多种版本,但我宁愿理解为一种形式,父亲对他的愧疚也好怀念也好,不过源自于血脉之情,对亡故父母的失信。手足之情是一座大山,长久压迫着父亲。当他自认为有能力保护大家最终却发现依旧能力有限时,看着一个个消失的身影,无助感会否侵入他惯常严肃的面容?在阴云散去后,他也许也会丢掉防备的弓箭,就像那个神枪手的师傅一样。
于上,一定要这样想,不能被所谓意义束缚,当荒诞无稽成为一种常态时,无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伍道祖太过一本正经,虽然是个性使然,但在此时此地就是荒诞的。拒绝做出改变,痛苦的不会是别人。说白了吧,他有点儿绷着自己,时刻端着文明人的架子。把他扔在封闭的部落,迟早会变成一个骗子,因为端着的文明人都有那种潜能。
在现实的世界中,讲故事也会伴随着风险,没顾忌地陈述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险中,接受无声的教训和苛刻的审视。可以天马行空,缰绳得牢牢把握在手中。同样的故事,由我讲是一种比较混乱的结局,由伍道祖来讲可能是四平八稳、严丝合缝的。而趣味性并不会降低多少,因为听故事的人倒也不全是低幼群体,因为品味也是可能被动提升的。细致地解释对于我而言,肯定是伤害,我不太喜欢。
“说不定力夫的叔叔没有死呢?”沙狄对伍道祖说,“为什么你非得把每个结局指向死亡?他就不能回到老家过平凡的小日子?”
“然后在鬼子入侵时组织群众抵抗,被鬼子俘虏杀害?”伍道祖语气鄙夷地说,“不要把底层老百姓的觉悟想得那么高。他叔叔有反抗意识吗?”
“是的,他的怒火被激发起来了,苟活令他感到绝望,投入战争才能寻求到存在感。老百姓的觉悟不高,所以才需要组织、需要激励啊!”
我不禁好笑,说:
“那是你感到绝望,一门心思想要投入战争。是你缺乏存在感。听你们这么分析,我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叔叔。或许没有,都是我父亲瞎编给我听的。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在云南呆过一段时间倒是确定的,我见过几张照片。”
戴兰这时说:
“我更愿意相信那个神枪手才是主角,力夫下意识地把他疏忽了,而是将他叔叔安排在了稍微显眼的位置。他叔叔应该是跳崖死亡的,因为悲剧角色总能够打动人,让人不得不加以关注。主角人物呢,那个枪法如神的部族青年,真的像力夫描述的那样矮小瘦弱牙齿黑黄吗?这个形象当然不足以胜任一切故事的主角。事实应该是这样的:这人臂长腰窄,身型挺拔;眉目俊朗,唇红齿白;端坐时沉静如松,行动处猿猱穿林。你特意强调他露着黑黄黑黄的牙齿冲着人笑,画面感虽强,可叫人不敢多看。重点在这儿,英雄人物必须注意形象!”
“只是枪法好,没说他是英雄,”沙狄说。
“而且不可能唇红齿白,”伍道祖说,“因为那样不符合地方习俗。你变着法儿在形容力夫,是吧?不用承认喜欢一个人,傻子也看得出来。可惜的是力夫不怎么爱玩枪,也不知道枪法准不准。”
我倒是很想脸红,没有。喜欢爷的人多了,没工夫一一回应。不论场景地联想男女之事,实在叫人佩服。
伍道祖接着对戴兰说:
“不过你的视角很好,基于某个角色也能够延展出另外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内核,一段叙述中包涵着多少信息量,不同的人可以从同样的画面中寻找出各自的着眼点,并产生探究的兴趣。想像力能够自由飞翔,但思想毕竟是有边界的,人的局限性就是边界的终点。”
“你不要这么纠结好不好!戴兰不是俞小蛮,总是那么乖地听你长篇大论!我发现你确实有点儿喜欢卖弄。简单点儿,我和力夫都讲了故事,轮到你了。”
“怎么叫轮到我了,先制定了规则吗?”
“规则不是都需要制定的,特殊环境下,也可以叫约定俗成。不敢想像,以后俞小蛮跟了你,要么变成话唠,要么疯掉!”
“你才会发疯!”是俞小蛮的声音,她摸索着过来了,“早听见你们在这儿嘀咕,讲故事也不叫上我。我说沙狄呀,就算羡慕嫉妒也不用刻意针对伍道祖吧,不就是比你有学问吗?认识自身不足才会有进步的空间。”
“乐意进步没有人拦着你啊,”沙狄笑着说,“这漆黑一团的天,学问真能成为明灯吗?你看看他,帮着大家解解闷儿都不愿意,要那一肚子的学问做什么!专管挑刺儿!”
我说:
“开始不就欢迎评论吗?讲完故事后听听道祖的评论其实蛮有趣的,当作每一个故事的一部分好了。我们总不能没有衔接、不做总结,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往下讲吧。保证很快就让人厌烦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亮,我们在这儿讲半天到底耗费去多长时间。可能就是长夜里的一瞬间。”
“希望时间真的死掉,大家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再也看不到日间那个不好的世界,”伍道祖喃喃说着,听得出不快乐。
“算了,还是由我来讲吧。我来讲一个可笑的故事,让大家开心开心。”
沙狄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