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射蟒
所有的故事,只有开端,永远不会结束。当然,如果强行让它结束,那也只能说,故事在向前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愿意在某个支点上稍作停留。事实上,没人能够阻止各种根系的延伸,而故事在扩展的过程中,并不是想日趋完美,而是不得不一往无前,表现得像浩渺宇宙中无法坠落的一颗普通流星。
夜,不知深浅。可能刚刚开始,也可能是个闭环,怎么旋转都是个开始。不急,我们要接着往下讲故事,寻找疲惫感。戴兰这时已经坐在我身边,她的出现,没有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惊讶。大家甚至以为一开始她就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后来才走出来的。她愿意听故事,没所谓什么样的故事,但鉴于一路以来的种种怪象,比如令蒋和珍瑟缩恐惧的点滴现象,她选择去相信,同时决定选择坦然面对。因为面对才是瓦解不安的唯一手段。试着去靠近去倾听,愿意去理解,就会发现不管怎样的故事都不过是一段过往。
那么,我来讲一个故事吧。我们要将伍道祖的讲述欲望牵引起来,就像打窝子放饵料,也不用激将他,到时候他自然而然就会上钩。先声明,只要他愿意,可以改写故事结局。
下面是我讲的故事。
那时候父亲的部队在云南,我有个小叔叔跟着他,兄弟间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叔叔可能也就十岁上,内心是鄙视行伍的,也没念过什么书,却喜欢以文人自居,能写几个毛笔字儿,在湖北老家是得过村里人一些吹捧的。婆婆突然去世后,他没有了依靠,只得去投奔兄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毕竟父亲在部队里有些名气,跟着他强过困在乡下种地。父亲一直习惯不了那边的生活,寻思着转回湖北。叔叔的到来完全乱了父亲的计划,他暂且搁置了自己的想法。做兄长的一定非常心疼弟弟,凡能给予的好处都会毫无保留。日常让叔叔读书之外,也请人教他防身术和射击术。不曾想叔叔碰上枪支后一下子就着了迷,将毛笔早扔在一边儿。
一天得到消息,说部落里有个神枪手,弹无虚发,曾经独自一人猎杀过老虎,其它豺狼豹蛇不计其数。叔叔真以为自己有天赋呢,在他人鼓动下偷偷跑到部落里,一来想见识一下那人的枪法,二来也是想结交那种牛人。假如名不符实呢,就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见到那个神枪手,是瘦小精悍的年轻男人,头上裹着头巾,牙齿黑黄黑黄的,叔叔难免有些失望。再看他自制的枪械,木柄上缠着密密的红绳子,根本想像不出传言中这人穿越丛林时的勇猛劲儿。寨子里却随处可见猎杀的战利品,有的血腥而且狰狞。有间草屋前挂着的一张蛇皮吸引了叔叔的注意,他吓了一跳,先前他是没见过这么巨大的蛇的,大约至少三米以上的长度,起码大腿一般粗。
“听说你枪法如神,”叔叔看着那人说,表情叫人不好琢磨。
“哪有呢,”那人神色有些慌乱地说,“您莫要听人瞎吹,不过是练得多了,手顺一些罢了。”
“你和我一起去那边林子里,打只鸟儿给我看看吧。”
叔叔叫上人,几个一起到了寨子边的树林里。林子浓密,树木参天,鸣叫的鸟儿虽多,可是不太容易看得见。
“那棵树上有只绶带鸟,白色的那只,赶紧打下来!”叔叔仰着头,兴奋地说。
果然是只绶带鸟,歇在三十多米高的树冠上。稍事迟疑,那人抬手,举枪,一气喝成。鸟儿轻飘飘地落下来,翅膀上沾满鲜血。
“鸟太小,不该用枪的,”那人小声地释着说,“可以用小号的箭,射下来的肉完整些。”
“你还会弓箭?”叔叔问他。
“那肯定啦,在我们是必备的技能,”他羞涩地笑着,露出黑黄黑黄的牙,“但我不算是最好的弓箭手。我有个师傅,现在已经老了,听说他年轻时是能够做到百步穿杨的。打猎时,人没进林子,所有的野兽都望风而逃。”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叔叔这时候有些相信,却又不全信,他眼睛看着草丛间的绶带鸟。
那人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额头和鬓角冒出大滴的汗珠。他努力含着微笑,继续说:
“师傅最厉害的是连珠箭,地方上除了他,我们再没听说过第二人能有这绝技。每回遇见大型猎物时,三箭齐发,杆杆致命!猎物没来得及叫唤就倒下了。被众人簇拥敬仰,师傅难免会有些暗暗得意,顶着第一神箭手的荣耀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那年春天,寨子里来了个老头儿,白胡子白头发的,相貌不凡。看师傅极其傲慢地在那儿摆弄着弓箭和尖刀,老头儿走上前,说早已听闻师傅的大名,恨不能相识;既然见到了真人,还请师傅展露一下绝技。师傅感觉莫名其妙,他不懂得表演,也不想表演给谁观赏。超常的技巧是在打猎过程中练就的,目的性明确,哪能凭空想像着展露给人看呢?老头儿微笑不语,摸出一枚铜钱,走到百步开外一棵树前,将铜钱贴在约两米高的树干上。寨子里已经聚满了男男女女,都不明白这老头儿是什么意思。只见老头儿环视一翻,借过一家普通猎户的弓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咳嗽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头儿直起腰身,挺胸昂首,搭弓便射,嗖嗖嗖,三杆箭闪电一样钉在远处的树上。几个人跑过去一看,铜钱给射进树干深处,竟然没有一箭落空。师傅大惊失色,知道遇见高人了,赶紧跪拜求师。老头儿俯身跟师傅耳语几句,回头向众人说声得罪,大笑着离去。师傅面色铁青,割断弓弦,自此靠耕种为生,绝不提弓猎之事。”
叔叔听得有些入神,还问:
“老头儿跟你师傅说些什么了?”
“不晓得,哪个都问不出来,后来就没有人问了。估计是很刺激人的话,或者是侮辱的话,损害了师傅的尊严。”
“那么,你就没有学到这本事吗?”叔叔接着问。
那人解释说:
“我当时拜师不久,年纪也小,有些事也并不是亲眼所见。但师傅现在确实是不拿弓箭了,整个人变得沉默孤僻。小时候我也试着练过,可能是天赋不够吧。再说,如今有了枪,弓箭被淘汰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打枪更有把握一些对不对?枪更适合你,这个你晓得,”叔叔若有所思地说。
“杀伤力大,拿在手里更安全点儿,”那人是这样理解的。
得到消息,父亲带着人赶到了寨子里,他担心叔叔与人起争执而吃亏。叔叔见到脸色不好的父亲却并不害怕,只说想结交朋友。正值夏日,林子外阳光炙热,尽管树高林密,在里边站久了也感觉憋闷难耐。况且枝繁叶茂,浓荫蔽日,有股阴森森的气氛。父亲暗自叹息,当着众人的面又责备不得,拉着叔叔就要回转。忽然,一阵轻风压过。
那个神枪手将身子回缩,鼻子翕了几下,叫声不好,已经躲藏到一棵大树后背,呼唤众人赶紧藏起。除了叔叔无知无畏地原地不动,大家纷纷闪躲起来。一直不明白那个场景下的叔叔想要见识怎样的未知时刻或新奇事物,他捏着一把手枪,以为可以天下无敌。不料真正强大的敌人一旦出现时,连想像力也会变得多余。一条巨大的蟒蛇从树上缓缓下滑,象精美彩练一般,悬挂在叔叔眼前。大家来不及尖叫,一转眼,叔叔就像布偶一样被缠绕住,枪也掉落草丛里。父亲忘了惊惧,提着枪就要冲上去,那个人先已站出来。他晃动着枪,快速测算射击点。尽可能靠近蟒蛇后,那人果敢地朝着蛇头开枪射击,也是三连响,齐齐打进蛇的眼窝子;接着又是三连响,躲向蟒蛇的背脊。狂怒的蟒蛇正在吞噬着叔叔,中弹后负痛吐出猎物,意欲逃离。父亲及众人赶上前补枪,打得皮绽肉飞,瘫软而亡。再看叔叔,满头满脸粘乎乎的,身体软爬爬的,还有点儿气息。
叔叔给救活了,脸却已经不成形,像被灼伤过的怪物;骨头也断了好几根,不知得养伤到什么时候,好了估计也废了。没人敢给他拿镜子,担心他受不了。父亲极力安慰着,并不觉得他难看。可是有一天晚上,叔叔勉强能够下床走路,到底还是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绝望至极,爬到一个断崖上,没犹豫地跳了下去。
故事结束了,我给自己讲得有些儿悲伤,似乎想要缅怀那个我不曾相见的叔叔。沙狄说:
“好家伙,那得是多大的一条蛇!”
“理论上讲,是有那样的巨蟒的。但是,”伍道祖问我,“这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父亲讲给我听的呗!大体上是这样的,有些情节比较模糊,可能我编了点儿。你有什么疑问吗?”
伍道祖语气清冷地说:
“你是有多希望你叔叔死掉啊!可以这样假设,假如你真有个叔叔的话,他就在湖北老家,从来就没有去过云南,他极有可能是在老家活活饿死的,你父亲心有不安,所以说他去了云南;即使真的到云南了,也没有遇见过蟒蛇,可能就是因为不服从管教或者捅娄子了,意外亡故;再就算真遇见蟒蛇,差点儿被吞食掉,后来也并不是因为容貌变化而跳崖自杀的,他是被人扔下山崖的。你太过相信你父亲,所以不愿意对所有故事产生怀疑。”
“我他妈真不想揍你!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要是真见过我叔叔,我也不会把他的事当做故事来讲。有本事你来讲啊!”
“还有,”伍道祖居然不依不饶地说,“讲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几个意思?想把故事讲得曲折点吗?也许为了突出神乎其神的技术,可看来关联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