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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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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家先前有座寺庙,规模不大,立在小山上,日常有些远的近的信徒前往献贡许愿,烟火算不上鼎盛。小时候我去过一次,见庙里有一位年迈的住持,带着两个不老不小的和尚。寺庙外边儿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夏种着稻子,秋冬种着麦子或者油菜。

    村上有个懒汉,名字叫大头,三十几岁才娶了个小寡妇。那小寡妇是带着肚子嫁给大头的,不上六个月,生了个儿子。村里人都取笑大头,说这儿子尖嘴猴腮的,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亲生。大头倒也不急,说反正是在我屋里出世的,就是我儿子了;并不是所有儿子都和老子一模子倒出。横竖不是强过打光棍吗?名义上有后了,不相信族里还能给他除名。家有了,懒散性格并不改,屋里头时常打饥荒,婆娘便罢,那个可怜孩子越发瘦得叫人伤心。

    有人提醒大头,要他舍下懒身子,去做些卖力气的工作换点儿口粮,婆娘娃儿的命要紧。大头也有那么几次痛下决心的时候,可一旦腰酸背疼就歇下来,工作是三天不抵两天的,日子还是苦巴巴没有指望。

    有一次经过寺庙,也没什么人,大头摸进去,借着求祷的名义四处张望,见供桌上有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供品,几张饼和几只果子,赶紧偷偷拿起来,预备跑路。不巧出门就被两个和尚撞见,当场按住了他,藏在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和尚们显然是没怎么挨过饿的,谈不上肥头大耳身强力壮,倒算得上健康,个子本也赛过大头。大头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想要争辩,奈何没人愿意听他的话,没头没脑地挨了几个耳刮子。一个黑点儿的和尚啐了他一大口,竟然跑去门外大树下抓起一节狗屎,不由分说塞到他嘴里,还逼着他咽下去。白点儿的和尚用力踩着大头,满脸厌恶,却咯咯笑个不停。

    大头拼命往外吐着不肯吃屎,想原来村上人说的不全对,都说人懒了连屎也没得吃,看来再懒也是有屎吃的,关键是吃不吃得下去。他挣扎了不大会儿就没力气了,索性装起死来。

    人家和尚多半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容易骗过,呵斥着大头,要他赶紧吞下狗屎,不然还会有更加严厉的惩治等着。黑和尚手里不知道几时多了一根不粗不细的长棍子,一端黑不溜秋的泛着光泽。从两个和尚奇怪的笑容里,大头猜测到七八分,不由得后身一紧,忍着恶心吃下了狗屎。

    以为和尚们的手段还没有使完,恰好老住持从后殿走出来,轻声叫停了徒弟们的动作。老和尚并不诧异,只是让大头带着已经弄脏的饼子离去。

    大头跑到池塘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再用手指搅得呕吐,重复搞了老半天,等不再犯恶了才罢。看着手里的饼子,他突然大哭起来,仿佛从来不曾哭得这样痛快。然后,他扔掉饼子回家了。

    好多天后,村上人不见大头的婆娘娃儿,倒有些奇怪,问大头。大头说是受不了饥饿,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再就没有人过问,以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此后,众人发觉大头有些不对劲儿,动不动就盯着地上的狗粪猪粪发呆,神情就像是看着金银财宝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当着一群人的面吃下一泡狗屎,还冲着大家笑,都说他一定是疯了。

    再不料大头会出家当和尚,那寺庙还真收留了他。他与逼迫他吃屎的两个和尚成了师兄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停有外地信众来到寺庙,就是冲着他来的。最不可琢磨的是人,尤其是大众,认定这个吃屎的和尚不同凡响,必然得道成佛。就此借助传言的巨大力量,十而百、百而千,不出两年,大头成了俗人眼中的活佛。

    他终于也端起来,自称活佛,能够携带众生逃离苦难、去往极乐世界。无数善男信女使他过上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变得红光满面,福相尽显。在他的命令下,意图跟随他的人出钱出力,让寺庙不停扩建。老住持眼见着佛业光大,心底是高兴的,却又有些担忧。自愿送上门的钱财太多,意味着隐患也会越来越多。还有,官方好像盯上这里了,这才是令人不安的源头。

    一天晚上做完功课,居士们都已安歇,老住持留住大头,警告他悠着点儿,不要忘乎所以地出风头,也不要忘了是谁让一个穷得差点儿饿死的蠢货成名立万的;老百姓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全是因为无知,官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搞不好前功尽弃,一夜打回原形。到时候吃屎也没用。

    大头阴沉着脸,并不理会老住持。次日清晨,预备做早课的两个师兄发现师父已经坐化在大殿的佛像前,面无表情。将师父埋藏在寺庙内的一个园子里,既然大头是公认的活佛,从此自然是寺庙的新住持了。

    两个师兄必然是不大服气的,然而无计可施,虽然他们都知道大头是怎么成为老百姓眼中的活佛的。树立一个偶像非常艰难,若想推倒一个偶像也绝非易事。权衡利弊,推倒他对谁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可能引来祸事,倒不如顺势而为。他们表现得毕恭毕敬,不像师兄弟,反而像是师徒关系。

    庙宇殿堂还在建造,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终不免有些商贾名流。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哪怕敌人的炮弹已经扔到了家门口,该无视的还是无视,该参拜的继续参拜。大家就想证实一下传言,活佛是不是真的能够淡定自若地像吃燕窝一样地吃屎,毕竟真正见过的人没有几个。这几乎成了众人的心愿。

    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一个军官是信佛教的,听过大头活佛的事迹,感觉非常神奇,立时前往拜访。原来他们一直就有吃屎的传统,且认其为最最高雅的文化行为,只在上层社会才有资格享受。意外的是,中国竟有这样的雅致人士,听说还是得道高僧,简直相见恨晚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头披着袈裟与日本军官对坐着,像两尊塑像一样。在他们面前的小茶几上,平稳地放置着一只汝窑钵,里边儿盛着一泡也不知什么屎。这时候沉默是最好的交流语言。

    其他人都在大殿外守着。

    两个师兄蹑手蹑脚地过来,想要讨好军官。只见寒光一闪,日本人收手平放,两个和尚人头落地。

    这样清静美好的夜晚,值得怀念,也绝对不容打扰。日本人微笑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子贱相。大殿内,所有的居士都倒在血泊中,在他们日夜供奉的神像下。

    大头神情肃穆,飘忽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入定一般。闭着眼,他对日本军官作出请势。日本人神情大悦,优雅地提起筷子,挑起一砣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还不停地哟西哟西地叫着。

    这时,大头突然暴起,倾身扑向对面去。只见寒光一闪,来不及叫喊,日本军官便已人头落地,嘴里含满了屎不等吞咽下去。

    打开一道暗门,大头脱下袈裟向后山逃走。

    “讲完了吗?”伍道祖问沙狄。

    沙狄没出声,似乎意犹未尽。

    “好恶心,听得我想吐!”俞小蛮十分反感地说,“能不能不要讲得那么粗俗呀。”

    戴兰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在这个故事里,什么高雅的词语可以准确地代替屎呢?没有。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我们没道理如此厌恶!”沙狄宽慰俞小蛮说,“你想想看,日本人还吃屎呢,人家就没觉得恶心过。”

    “你几时见过日本人吃屎了?”伍道祖又准备抬杠了,“不能因为他们坏,就胡乱编造。”

    说实话,我也很难相信这一点。精神不正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总不能因为个别现象存在,就把它形容成一种文化传统。好坏估且不论,起码有违常识。当然,所谓常识也值得怀疑。

    “我喜欢胡乱编造怎么了!你够胆也造一个试试看。”

    “别以为我真不会,不屑罢了!有鼻子有眼儿的,不是你伯父就是你老家,说得跟真的一样。直接说某地某人不就得了,免得当纪实故事听。”

    “什么叫增强故事的可听性?讲故事完全不需要技巧吗?算了,你千万别冲动,不要你讲。像你这样板正的人,瞎猜都知道不可能讲得过瘾。你说是不是,力夫?”

    “我在想,”我说,“大头把他老婆和儿子埋在哪儿了。当和尚是他的本意还是老住持的计谋,就为蛊惑信徒、敛收钱财!”

    戴兰接着我说:

    “故事其实可以有另外一条线,就是像大头这样一个懒散成性的农民,有了袈裟的加持和完美掩护,有了滔滔不绝的赞美,他会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望、对众多女居士无动于衷吗?最后,他逃跑掉是比较垮的,他应该提前预埋好炸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并且一把大火将寺庙整个烧掉!然后树木生长,一切归于平静。发生过的故事渐渐被遗忘,直到某人某天说,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件事,大头是一个人的影子,他只存在于特定人群的想像中。”

    说不定我们都是某个人想像出的人物。我们的发展方向是既定的,暂且没有设定可供选择的枝枝桠桠。为此,我猛然感觉到巨大的惆怅。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必定有与我境况相同的某个人,正满含忧虑地关注着我,警告我不能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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