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燃烧
轰炸发生的时候,妹妹正预备和她的好朋友去学校,两个小姑娘牵着手,才走出母亲的视线,下了两处石阶。敌机带着呼啸声斜斜地飞过。天空中乌云翻滚,不见阳光。没有警报声,是来不及,却有尖叫声传来。母亲被气浪击翻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狼藉不堪的现场,父亲暴怒的眼中充满血丝。教堂前,几只白鸽伏在电线杆上。沉闷的钟声在山城上空悠悠回荡,像灰黑色硝烟,骤起而消散,循环往复且无法停止。悲泣无意义,祈祷无意义。要鄙视祈祷,那种无助而麻木的僵硬表情。往上是为国仇,往下是为家恨,所以永远不能原谅,不可宽恕!凡是主张和解与饶恕的嘴,应该毫不犹豫地撕碎掉!那个我在愤怒中堕入深渊,不停地下沉,下沉,直至一个完全静寂的所在,无边祥和的境地,像是婴儿的我熟睡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不存在一丝半点担忧和惊惧。越过梦境的那张脸是谁?似曾相识啊,可是无从记忆。
“跟我走吧!”他冷冷地对我说,从烈焰中走出来,一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我抵力后退,对着他怒吼着:
“不!”
沙狄拍醒了我。他点燃桌台上的一支短蜡烛,帮我倒了一杯水。真的是有些渴,就像在梦境中长途跋涉了几百里路程,虚弱地躺在一块石头上。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大人了,凡是小孩子该当寻求的庇护可能不会再有,凡是成年人该当承担的重力必然接踵而至。没什么可怕的。相较于流离失所的民众,或者是保家卫国的勇士,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在前面,此时的我们都不能有任何抱怨。我们是一群微小的虫子,深深地躲藏在这个幽暗的树洞里,不会被发现,也不大可能被打扰。狂风暴雨都在我们的世界以外,现实却被混乱裹挟得难以动弹。
然而,当一个人领略过万里长空、见识过大江大河,又怎么做得到蛰伏于井底。于是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结局,还有未来,还有希望。我必须将此当成一种动力,至少是对父亲别离时的承诺。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不代表他不想回头,我宁愿相信他的眼中充满无奈与不舍的泪水。
我埋下头,双手抓着头发,不想沙狄看见我已经湿润的眼眶,尽管烛光幽微黯淡。是的,我梦见了些些不愿回想的画面,是伤痛也是警醒,是无助也是反抗。我也想呐喊,但发不出声音;想反击,可是双手被缚。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囚徒。
“其实我一直睡不着,”沙狄说,“想多了感觉上有些恍惚,像是有两个人在窗户外边儿看着我们,一动没动的。我起身去门外看了一下,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也不是道祖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他们睡着了?去那边听了?”
“是的。我的意思是,睡不着就会瞎想,老感觉暗夜里有什么东西在身边儿盯着;睡着了吧,像你,也会瞎想,招惹些不自在。”
“是不是亲人害怕被遗忘,所以才会出现在梦里呢?”
“不一定都是亲人呐,要不然你刚才不会被吓醒。”
“关键是,有人从熊熊大火中对着我扑过来,突然捉住我的手,还说要我跟他走——好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肯定害怕极了,要给焚烧掉一样。”
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掌,摇了摇手腕,我隐隐感觉到有一些酸疼,食指尖有点灼热感。我快速吮吸了一下手指,没让沙狄发现。其实,在湖北老家时,有一次我病了,老说胡话,那时我才过十岁;一天夜里,忘了是不是月亮天,反正记忆里没有月亮,我大汗淋漓地坐起来,和母亲说才见两个黑衣人想掳走我,我挣扎着醒过来,可不知道他们躲去了哪里。母亲紧紧抱着我,安慰我说,那只是一个坏梦,没人能够带走我。然而,母亲立即叫人请来了道士,还托人去了庙里。果然,后来就再也没有做过那样骇人的梦。只是今天,仿佛衔接上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再也不能抱着我安慰我,所以我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害怕。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人!跨越数年,他从一个夜追踪到另一个夜,找到了我,周围笼罩着猎猎飘摇的焰火。
我汗毛倒立。旋即我挺直腰板,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果想多了令人惊恐,为什么还要想呢?
“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对沙狄说。
沙狄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件什么玩意儿,看不大清楚。他叹了一口气,说:
“哪里还谈得上有趣的事!主要是没心思,想想不知道时局会向哪里发展,就烦得紧!”
“你后悔和我们一起来吗?”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来的,拗不过父母呀。看情况吧,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
“我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最好做着长远些的打算,有个心理准备,省得临头受不了。”
“实在受不了就走啊,”沙狄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信外边儿完全没地方呆。再说,去当个士兵打敌人多好!”
“你想得好简单,我还想驾驶战斗机去轰炸日本呢!并不是敢想敢做就能实现的。”
沙狄忽然示意我不出声,并指了指窗外。我吹灭蜡烛。
似乎有个影子闪现,转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