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盏
青叶本想过去,看见他们二人这样,自发避到一边。
檐下挂上点亮的红灯笼,窗上贴着代表喜鹊临门、广纳万福的红色剪纸,屋内瓷瓶、书橱、甚至是平日使用的笔架下,都压上一张写着吉利话儿的红纸,再在门楣上贴上一排彩色挂千儿(1),倒真真将寡清的屋子烘托出几分过年的热闹。
纪姝颜一面从篮子里取五辛盘(2),百事吉(3),屠苏酒放到桌上,一面对秦骃开口。
“既然过年,哪儿有不穿新衣的道理,郎君你看看我与青叶郎君都换上了新衣裳,要不你也去换一件新的?”
上次借着为了他出门准备,纪姝颜给秦骃送来一堆儿新衣服,却没见他穿过,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粗麻灰色大袍子。
穿着黑衣的青叶一哂,他总算知道之前纪姝颜为什么要让他今日穿件新衣服了,也笑着朝秦骃点头附和。
“是啊,郎君不如也跟我们一样,去换件新衣吧!”
秦骃左手负于身后,虽没点头,却已在犹豫。
“是不是上次送的衣裳太多,郎君不知道穿哪件好?”
纪姝颜仰头看他一眼,笑道,“不如这样吧,我去为郎君挑一件!”
她自顾自的说完,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正在折腾的炉子,青叶立马极有眼色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火钳。
“我来吧。”
纪姝颜朝他笑着点点头,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秦骃身后的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人拉到了屏风后面。
“咯吱”一声,衣橱被打开,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翻衣声。
“这件白的怎么样?不行,今日是大过年的,不够喜庆。”
“黑的呢?也不好,颜色太压抑了,不好看!”
纪姝颜碎碎叨叨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过来,正拿着火钳在翻炭火的青叶一愣,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黑衣,只觉眉心中镖,可随后看着面前一撮明亮的火焰从刚被移开的炭块下蹿了上来,带着灼烈的温度直冲面颊,他忽然又觉得,这样真好。
这样有人声,有温度的除夕夜,真好。
被纪姝颜强烈要求着,秦骃最后还是应景的换上了件赤色长袍,宽袖交领,只在腰间席上一根玉带。他本就长得丰神俊貌,这样一换衣裳,犹如盛着明珠的木匣换成宝箱,顿时光彩夺目,有了几分往日风采。
青叶拿着火钳一下子站了起来,望着秦骃,险些以为时光倒流回了四年前,又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纪姝颜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悠一圈,打趣道,“我就说吧,郎君肤色白,穿这种大红色肯定好看,是不是,看咱们的青叶郎君都看傻了。”
青叶回神,努力眨了眨眼,将眼中热意憋回去,才笑着点点头,“的确好看。”又扭头望向纪姝颜,“娘子好眼光。”
青叶视线一移开,秦骃绷紧的后背也跟着一松。
“那可不,我的眼光向来不差。”
纪姝颜颇为自得的应和一句,又问,“酒热了吗?”
青叶忙答,“已经放在炉子上了。”
纪姝颜跟着走过去看了看,又站起来,从自己带的食盒里拿出一碟羊肉,招呼青叶,“青叶郎君今日就不要走了吧,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青叶先是惊愕地望着她手里那碟腌好的羊肉薄片,随即又不安地看向秦骃。没有他的点头,青叶不敢擅自答应。
“郎君,青叶郎君这是在等你的同意呢!”
纪姝颜笑着开口,一语戳破青叶心思,又往炉上刷了一层油,随即夹起一块羊肉放到炉上,滋啦滋啦,热油冒泡,跟着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飘了出来。
秦含珠会吃会玩,以往跟着她,青叶吃过不少现烤的活鱼,大雁,牛羊,可等到秦含珠出嫁之后,便再也为吃过了。
时隔多年再次闻见,他喉头一滚,没争气地吞了口口水。
纪姝颜掀起眼皮,笑着瞥了眼青叶的小动作,“青叶郎君不要着急,我这次带了两碟子羊肉,保证能让你吃饱。”
青叶脸上泛起羞赫,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一直站在一旁的秦骃忽然开口。
“留下一起用吧。”
青叶一怔,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了眼说完这话依旧站在原地的秦骃,又低头看了眼蹲在炉子边烤肉的纪姝颜。
纪姝颜朝他笑着眨眨眼,脸上一副“你看我早就预料到了”的神情。
青叶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又快速压了下去,他极有自知之明地蹲下,“娘子,我来吧。”
既然要吃饭就不能不劳而获,纪姝颜挑挑眉,直接将手中的筷箸递给了他。
食盒里还有其他东西,纪姝颜打开,招呼秦骃,“郎君快来帮我。”
秦骃应声上前,拿出一盘角子(4)放到桌上,纪姝颜忙道,“放到炕桌上去吧,这儿快放不下了,再说,今晚月圆,咱们就坐在榻上边吃东西边赏月也好啊。”
秦骃闻言一顿,手腕一转,果真端着那碟角子放去了罗汉榻的炕桌上,纪姝颜跟着拿出一盆索饼(5),另外端起刚拿出来的五辛盘,跟着秦骃去了窗边。
小小一张炕桌,摆上几盘菜,再加两个碗,两个青玉杯盏,也就满了。
青叶因要烤肉方便,干脆席地而坐,纪姝颜怕他着凉,给他拿了一块羊毛毡垫,就铺在榻旁地上。
用小碗单独夹了角子,芦菔韭黄等凉菜,纪姝颜递给青叶,青叶也将刚烤好的几块肉装了碟,递给纪姝颜。
五块肉,纪姝颜分给青叶两块,给秦骃夹了两块,留给自己一块。
见他们二人都在看自己,青叶甚至要将自己的肉给他,她笑着解释,“我之前已经吃过一顿了,现在不怎么饿。”
青叶一怔,随即明白她说的是之前跟秦家人吃的年夜饭,也就没再勉强。
纪姝颜笑笑,又将桌上的索饼往秦骃面前一推,朝他笑意盈盈道,“今日是郎君生辰,这份索饼是郎君独有的,祝君今朝得寿杯,永保千千岁(6)。”
说着端起刚热好的酒,倒上两杯,一杯递到秦骃面前。
秦骃闻言,扭头望向一旁的青叶,青叶心虚,早已垂下头去,不敢跟他对视。
秦骃沉默片刻,见纪姝颜还朝自己举着杯盏,终于抬手接过。纪姝颜脸上一喜,跟他碰了一个脆响,仰头饮下。
用细辛十姜泡制的屠苏酒辛辣呛口,纪姝颜喉头一呛,咳嗽两声,对面的秦骃已然喝完,放下了青玉盏。
“若是一人长寿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不如与众一起分享。”
他悠悠叹了一句,夹起碗里的面条,纪姝颜会意,立即端起碗去接,过后,又给青叶分了一些。
这是纪姝颜费了心思做的索饼,和面的汤汁儿加了桂末茯苓末,还有鸡肉羹,味道十分鲜美,一口嗦入嘴里,即可暖胃,又可缓解屠苏酒的辛辣。
再喝酒,似乎也没之前那般难以入口了。
纪姝颜再次端起酒杯,这次却是对上了旁边的青叶。
“上次劳烦青叶郎君为我奔波解围,又登门叮嘱玲珑让她安心,我很是感激,无以为报,仅以薄酒一杯谢君!”
青叶忙推让说愧不敢当,最后还是仰头饮了。
纪姝颜又敬秦骃,“郎君,郎君上次告诫言之有礼,是姝颜大意了,在此自罚一杯,向郎君致歉。”
纪姝颜酒量并不好,两杯喝下,脸上已泛红晕,还要抬手再喝,秦骃隔着炕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纪姝颜泛着水光的眸子对上他的浩如深海的眼睛,轻轻一眨,然后就听他道,“不是说要跟我道歉吗?那不应该是我喝吗?”
纪姝颜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对,又好像有些不对,还要再继续往深处想想,秦骃已经拿过了她的青玉盏,仰头一口饮下。
“不要再喝酒了,吃些菜。”
将手中青玉盏放到自己杯盏旁边,秦骃望向纪姝颜。
纪姝颜脑子迷迷糊糊,本能地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的青叶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直到秦骃目光悠悠地看过来,方才连忙再次垂下头,继续烤肉,只是对着火炉的一张脸上明暗交错,脑中反复回忆着刚刚秦骃的动作。
如果他没看错,刚刚他家二郎,喝的好像是纪娘子的青玉盏吧?
纪姝颜果真没再喝酒,只是夹些春盘里的菜蔬吃,又去拿了个蜜桔剥开,清香冰凉的汁水在嘴里炸开,终于让她混沌的脑子找回几分清明。
秦骃是个不爱说话的,青叶也不多言,只有纪姝颜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跟二人讲话,好在屋外风清月朗,群星闪烁,即使无言静静坐着赏月,也是极美。
忽然,“砰砰砰”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寻声去看,原本静谧的天空中竟有橙黄橘绿的焰火盛开。
“是金光门前在放焰火了。”
青叶笑着解释一句,望眼分坐在炕桌两边的秦骃和纪姝颜,因雁阁阁顶极高,将屋里窗户尽数打开之后,朝北观看焰火视角极佳,二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天边盛放的焰火。
他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纪姝颜原先还想开口留他,后来发现今晚带来的角子羊肉都吃完了,也就没再挽留。
远处流星似的焰火升到夜空,突然爆炸散开,如花一般,盛放出不同颜色。
“好美呀!”纪姝颜感叹一句,又扭头问秦骃,“金光门前是每年除夕都会放焰火吗?”
彩色的焰火照在秦骃脸上,一会儿黄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绚丽多彩,变换多姿。
流光溢彩下的秦骃,一动不动地望着北方,俊朗深邃的侧脸并无多少表情。
“对,自昌元九年开始,每年除夕,金光门外都会放上一场焰火,以示大宣昌盛,国泰民安。”
自昌元九年开始,为何?
纪姝颜一愣,随后想起秦骃正是昌元九年所生,那一年也正好是大宣大胜西厥,西厥举国投降称臣的那一年,也正是如此,刚出生的秦骃和其胞姐被视作福星,被明光帝破格赐予郡王郡主称号,一出生便荣享富贵,位于万人之上。
可后来
一阵疾风从敞开的窗口飘进,吹灭屋内烛火,紧跟其后,天边最后一抹红色的焰火光芒从秦骃脸上消失。
周围陷入一片漆黑,秦骃轮廓分明的侧脸也跟着淹没在一片噬人的浓墨夜色之中。
亲眼看见秦骃“消失”的纪姝颜心漏了一拍,紧跟着慌张地伸手往前一抓。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