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秦天翰因为私下睡了一个戏子，躲在院中闭门不出；秦霜本就不爱热闹，最近更是因为退婚的事没了踪影；纪姝颜正在关禁闭；唯一一个性格活泼的秦露，似乎也察觉到了最近府中气氛诡秘，难得沉寂下来，没了动静。
所以明明是快到年底的热闹时节，偌大的柱国公府却是格外冷情。
腊月二十八，缝子再次登了门，这次带来了两件崭新的新衣，一件洒红大袖曳地长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束芍药，端庄雍容，另一件兰青束腰襦裙，上窄下松，外罩同色半袖，白色狐毛镶边，裙角绣着白兰，娴静淑雅。
“这两件衣裳都是老夫人吩咐，让我这两日赶出来，送到娘子这边，说是过几日新年要穿的衣裳，娘子试试大小是否合适？”
这个缝子之前已经给纪姝颜送过一次冬衣，当时试穿后还修改了一回，这次再做，对纪姝颜的尺寸自然更加熟稔于心。
纪姝颜去试了一下，果然，仿若量体裁衣，十分合身。
纪姝颜看着蹲在自己脚边，替自己扯平裙角褶皱的缝子问，“姑姑今日进府来送衣裳，是只到我这一处吗？”
“不是，老夫人和几个老爷的院子也要去的，也有人做了衣裳。”
“是府上的大姐姐她们吗？”
“对，但是府上的大娘子她们平日里就做了不少衣裳，所以这次只做了一身。”
虽然没有自己的衣裳多，但听见秦露她们也做了衣裳，而非只有自己一人做了新衣，纪姝颜那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回落下来一点儿。
年三十，噼里啪啦的鞭炮从早一直响到晚，府里的下人贴对联的贴对联，挂灯笼的挂灯笼，平日里拌过嘴有嫌隙的人在今日也是抛弃旧怨，互相拱手，笑意盈盈地互道一声新年好。
朱氏守着京中大户人家的规矩，要先奉上祭品祭祖，等老祖宗们“吃了”之后，才可以开宴。
祠堂中，被烹制的油光发亮的整猪整羊被供在祭台上，岚嬷嬷手持线香站在一旁，依次分发给上前祭拜的秦家人，手持线香的秦家人走到祭台前下跪先祖，诚心祈祷。
纪姝颜站在人群里，看着祭台后十几座红色牌位，被一片氤氲白雾模糊了轮廓。
她忽然抬头，瞥了眼南面，那座她曾无数次悄悄潜进去的雁阁，正跟她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静立在蔚蓝天空之下，斑驳萧瑟，犹如廊下那只破败的灯笼，在无数风雨交加夜晚的侵蚀下，失去了原本明艳亮丽的颜色。
秦骃在做什么呢？
纪姝颜心中一晒，立即有了答案。
八成是在看书，或者写字吧！
可是许多年前的除夕，还曾是天之骄子的他，是不是也曾站在这间祠堂里，焚香祭祖呢？
除夕夜的年夜饭总是丰盛的，纪姝颜穿着新衣，与纪姝漪分坐在秦思娴两旁，跟秦家十几口人围坐一桌。
许是腊八那日事儿留下的阴影太大，久未露面的秦霜和纪姝漪虽然穿着新衣，脸色却都不太好看。秦天翰似乎也不太高兴，除了刚看见自己时露出一抹惊艳，很快眼中就被一层浓浓乌云遮掩，再望向纪姝颜时是那种纪姝颜自己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眼色。席间话最多的是秦露和二夫人金氏，两人时不时说些讨喜的吉利话和段子，逗的大家哈哈大笑。
纪姝颜原本担心晚上要守夜闹得很久，没想到用完饭不久纪长泽就打着哈欠困了，纪姝颜趁机抱起纪长泽，跟着秦思娴一起提前回了锦园。
纪长泽白日闹腾太过，半路上就睡着了，回到锦园将他放到床上都没醒过来。
秦思娴因为纪姝颜的婚事烦忧了许久，她随后仔细打听过郭鸿仪，发现母亲完全没说谎，他真的比纪姝颜大了二十一岁，而且克死过三个人。
她有心提醒纪姝颜，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颜儿！”
秦思娴喊住行完礼就要告退的纪姝颜。纪姝颜脚步一顿，随即转身，笑问，“母亲喊我是还有什么事吗？”
秦思娴双眸凝视着她，嘴巴翕动，犹豫挣扎半天，最后还是笑了笑。
“没事，就是这阵子事多，没怎么关心过你，你还好吧？”
纪姝颜一怔，随即笑道，“劳母亲挂怀，女儿这阵子一切都好。”
“这就好。”秦思娴走上前，替纪姝颜理了理刚才因为抱纪长泽弄皱的衣襟，“过了今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到时候往来宴席肯定不少，你刚来盛京，不了解这边的规矩，到时候尽量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也不要乱说话。”
“当然，”秦思娴理好纪姝颜的衣衫，视线下垂扫了一眼，“衣服最好也穿素雅一些的。”
既然母亲再三警告自己，不可提前告诉纪姝颜这桩婚事，那自己嘱咐她穿的不打眼一些总可以吧。两人庚帖虽然已经交换了，但估计在正式下定之前，趁着宴席的机会，会让郭鸿仪见上纪姝颜一面，若到时候对方看不上纪姝颜，可就不关她的事咯。
虽然明知以纪姝颜这张精致小巧的脸儿，要让对方不喜欢实在很难，但秦思娴总还想再试试，万一呢，万一她就成功了呢！
纪姝颜一愣，随即目光下移，落到自己身上，为了过年喜庆，穿的正是朱氏之前派人送来的那件绣着芍药的洒红长裙。
这是嫌自己穿的太艳了？
纪姝颜睫毛一颤，随即低头应是，“母亲告诫的是，我明天就换上另一件兰青色的裙子，上面只有裙角绣了兰花。”
秦思娴嘴巴微张，想解释一句自己不是想打压她，但随后又想，自己的确是想要让她打扮的低调点。
纪姝颜抬头，望着秦思娴，“母亲还有其他吩咐吗？”
秦思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既如此，我就先告退了，明早再来给母亲请安。”
纪姝颜向秦思娴行了个半礼，转身出了屋子。
府里的人这时候都干完了差事，独自躲去偷闲，纪姝颜让玲珑提前找环儿要了厨房钥匙，此时拿着钥匙悄悄打开厨房，进去快速拾掇好几个小菜，装进食盒，拎着去了西苑。
青叶早已等在阁下，见纪姝颜来忙迎了上去，二人一起上了雁阁。
秦骃果真还在看书，抬头见纪姝颜身后跟着青叶，不免有些意外。
“今日不是除夕吗，东西有些多，我一个人拎不上来，只好拜托青叶郎君一起了。”
纪姝颜解释一句，朝青叶使个眼色，青叶双手一提，果然都拎满了东西。
纪姝颜从青叶拎着的竹篮里找出窗花和灯笼，扭头朝秦骃粲然一笑，“毕竟是过年，总不能一点儿东西也不贴吧。”
“青叶郎君快干活，”纪姝颜使唤一声，独自拿着灯笼去了窗边，又来喊秦骃，“郎君也别想偷懒，快来帮我。”
纪姝颜说完，将半开的窗户全部推开，用楔子撑住，然后弯着腰去够外面廊下破旧的灯笼，她身软腰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的手指正好可以够到灯笼。
可谁知那么巧，她的手指刚碰到灯笼，忽然来了一阵风，吹的灯笼摇摇晃晃，又从她手里溜走了。
纪姝颜不由蹙眉，同时整个人再往外伸长一些，努力去抓那只摇摆的灯笼。
灯笼晃晃悠悠，纪姝颜看准时机，趁着它被风吹过来时，突然往前一窜，正好抓住那只沾满雨水灰尘的旧灯笼。
谁料变故突生，她脸上笑还未成型，就感到大半个身体都越出了窗户，风把自己的宽袖吹的烈烈作响，脑袋一重，似乎就要往楼下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纪姝颜快速运转的大脑还没想出个对策，忽然腰上一紧，紧跟着眼前天花乱转，整个人已经被抱回了屋子。
是秦骃，刚才突然出手，及时抱住了自己。
纪姝颜惊慌失措地拍拍胸口，见秦骃低声道一句“当心”，转身就要离开，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
秦骃抬头。
纪姝颜朝他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灯笼，“刚才只是取下旧灯笼，还要挂上新灯笼，我一个人恐怕不行，还请郎君帮帮我。”
秦骃目光落在纪姝颜明媚灿烂的笑靥，又低头望了眼她牵住自己的手，移开视线低声开口，“你先松手。”
纪姝颜似乎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拉着秦骃的手，连忙松开，又讨好地朝他笑笑。
“怎么做？”
秦骃望了一眼纪姝颜，又扭开头。
纪姝颜目光扫过秦骃空荡荡的右袖，落到他的左手，很快笑道。
“不难的，只要一会儿我去挂灯笼时，郎君抱住拉住我的一只手，不让我掉下去就好了。”
她说着已经将手里的旧灯笼扔掉，同时拿起新灯笼，往外探出身体。
“郎君”
纪姝颜扭头，提醒身后还站在原地的秦骃。
半个多月前的雪，前几日终于化的干干净净，今夜的天空碧练如洗，一轮明月高悬，四周繁星璀璨，穿着大红裙衫的小娘子，唇红齿白，一只手里拿着大红灯笼伸出窗外，自然垂落地袖口顺着胳膊落到肘间，落出一截粉藕似的手臂。
“郎君？”
纪姝颜再次唤他，秦骃回神。
“来了。”
他上前，看着伸向自己的芊芊玉手，只有他半个手掌大小，掌心白净，指甲粉嫩，娇小的好似奶猫的粉爪。
避开视线没有再看，秦骃伸手，一把握住了纪姝颜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