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书
隔着炕桌,纪姝颜的手被一只大掌握住。
“怎么了?”
秦骃温润的声音从对面响起,纪姝颜眨眨眼,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终于可以视物,她看见刚刚还在看焰火的秦骃已经扭过头来,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月光下的人影显得更加深邃,二人面对着面,都能看清彼此眼中映着一轮小小的白色弯刀月影,清澈地犹如静谧山林里映着水波明月的清涧深潭。
“没什么,”纪姝颜忽然笑起来,“就是差点忘记一件事了。”
她说着松开秦骃的手,要从榻上下去。
“等等。”
秦骃唤住她,摸了摸自己腰间,似乎想找什么,然后才发觉自己换了件新衣裳,原先腰里的东西没有了。于是只好下榻,摸去书案边,很快,一阵窸窣声后,一抹亮光出现在黑暗里。
纪姝颜看着秦骃吹了一根火折子,点亮了书案上的一盏油灯,然后端着油灯走了过来。
“夜里天黑看不见,拿上这个再下来。”
秦骃拿着油灯的手一伸,递给纪姝颜。
既然夜里天黑自己会看不见,那秦骃他就不会看不见吗?
纪姝颜目光落到秦骃左手端着的油灯上,跳跃的火焰之下,底盘储着一汪泛着青色的灯油,潋滟生光。
纪姝颜没去问秦骃心里的那个疑惑,只是抬头,在闪烁悦动的灯光之下,朝他粲然一笑。
“好。”
然后接过油灯,下榻去了刚刚放东西的竹篮旁,翻找一阵,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秦骃刚刚已经点亮了炕桌上被风吹灭的烛火,纪姝颜拿着东西回到罗汉榻前,将油灯放在蜡烛旁,将桌上盛着残羹冷炙的杯盏清到一边,才将刚刚随手放到一旁榻上的东西拿到炕桌上。
是天灯!
秦骃静静看着纪姝颜手指在那天灯内部一阵摸索,很快几声轻微的绷布声后,原本折叠的天灯被竹条撑起,她又去书案后拿了两支笔与砚台,最后手掌一转,笑嘻嘻朝他伸出了手。
“郎君,借你火折子用一下。”
秦骃两根手指往腰带里一夹,一根刚被塞进去的火折子被拽了出来。
纪姝颜接过秦骃递来的火折子打开吹着,动作麻利地点燃天灯里的灯芯,释放的热气在天灯内部充盈,瘪着的天灯,瞬间鼓了起来。
纪姝颜见状脸上一喜,盖上火折子,拿起一旁沾了墨水的毛笔往对面秦骃手里一塞。
“郎君,快许愿吧,将你想要许的心愿写在天灯上,然后放上天,到时候天神婆婆看见,来年就会帮你实现的。”
许愿吗?
秦骃瘦削的手紧紧攥着笔,指节发白,目光却是落到了面前的天灯上。
红色的天灯外皮薄绢似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滋滋燃烧的松脂灯芯,正在噗噗往上冒着火焰。
另一边的纪姝颜早已拽着那天灯一角,拿起笔奋笔疾书,待写完一行,抬头瞥见秦骃还没动作,不由催道,“郎君快写啊,我们一会儿还要把天灯放出去呢。”
手中拿着笔的秦骃被映亮的黑眸微微一动,默了片刻,终于抬手,指尖染墨,在透着光亮的红色绢布上快速落下几字。
顿了顿,又添上一行。
纪姝颜没料到秦骃写的如此之快。
“郎君写完了?”
秦骃已将毛笔放下,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纪姝颜抿了抿嘴,手下动作加快,须臾也“啪嗒”一声,放下了笔。
“郎君,你牵着那边,我牵着这边,一起移到窗前,听我三声口令,然后一齐松手放飞天灯?”
秦骃又“嗯”了一声,配合着纪姝颜托着天灯到了窗边。
“一,二,三!”
最后一个“三”字落下时,两人同时松手,指尖往上一抬,那盏写了愿望的天灯就随着微风,轻轻飘上天空。
纪姝颜快速闭眼,双手紧握抱在胸前,对着天灯诚心祈祷。须臾,才睁开眼,看见那盏刚放不久的天灯,又往黑夜中飘远了一大截。
她又扭头看秦骃,秦骃并未祈愿,只是抬头目送着那盏飞的越来越高的天灯。
“郎君刚刚许了什么愿?”
纪姝颜突然开口问他。
秦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淡淡开口,“许了此时心中祈愿之事。”
许愿不就是祈祷希望愿望成功?
这话不就等于白讲!
纪姝颜微微一哂,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郎君不愿说就不说吧,不过我很贪心,刚刚许了三个愿望,”纪姝颜语锋一转,“其中一个愿望还是关于郎君,郎君想听吗?”
秦骃终于扭头,原本望向天灯的目光望向了纪姝颜,竟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漠然。
“我向天神娘娘许愿,愿郎君直面心结,缓释过往,能走出雁阁,重新坦坦荡荡的生活,做回那个意气风发的秦家二郎。”
其实纪姝颜在说出这段话前思索了许久,想了很多,她想帮秦骃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该怎么帮呢?
纪姝颜不知道,她并未参与秦骃的过往,秦骃寡言,她只能从青叶的言语中窥见其中一二。她本想徐徐图之,慢慢帮他解开心结,可是,纪姝颜目光掠过刚刚被她放到一边的碟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纪姝颜之前夹给秦骃的羊肉,已经凉了,他根本没吃。
纪姝颜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依旧没能让秦骃改掉不吃荤的习惯,只能让他少量地吃些夹在馅饼,米粥里的肉糜。
她不敢想象,要完全解开秦骃的心结,得花多长时间,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所以,纪姝颜临时决意剑走偏锋,直接将话挑明。
如果要治好一道伤口,那一味自欺欺人的逃避没有任何益处,只有直面日光,扯开伤疤,挖出腐肉,将里面腥臭腐烂的血水全都清空擦净
虽然过程痛苦,可这也是伤好结疤的唯一途径。
纪姝颜说完就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骃,但秦骃似乎早有所料,听完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变化。
“噗通噗通”——纪姝颜紧张地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纪娘子,”终于,秦骃开了口,却不是纪姝颜想听的话,“若向天神娘娘许愿便能梦想成真,这天底下便没有辛勤劳作的农人,没有四海奔波的商贩了,他们全都只需去买一盏天灯放了祈福就好了。”
他微带讽意地否决了纪姝颜刚刚的愿望,说完也不再开口,转身就下了榻,往书案走去。
纪姝颜失败了。
可望着默默离开的秦骃,她心底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郎君既然不信天神娘娘,刚刚为什么要祈福?”
纪姝颜指着窗外飞的只有一点亮光的天灯,目光死死盯着秦骃的背影。
秦骃脚步一顿,嘴唇微翕,刚要开口,又被后面的纪姝颜截断。
“郎君难不成要说是我逼迫的吗?”
“没错,天灯是我准备的,毛笔也是我塞到郎君手中的,可真正下笔的不是郎君自己吗?”
“郎君就真的一点儿不信天神娘娘,一点儿愿望都没有吗?”
“还是说,”纪姝颜目光越过秦骃,落到他即将去的书案,声音往回落了些,“郎君就真的不想再拿剑吗?”
“可若是不想,那些夜以继日的攻读兵书,古法,领兵秘籍又是为何?”
“我为郎君抄写纸柬一月有余,深知郎君花费了无数心血所写的那沓纸柬上记录的尽是郎君阅览所得,或笔摘,或心得。可郎君既然熟读兵法,更应知晓,尽信书不如无书,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正是因为亲自抄过秦骃手书,纪姝颜才从那一字一字的笔墨中窥得另一个秦骃。他发愤忘食,日以继夜地看书,写字,不过是想汇罗天下兵法之大集,编撰一部属于大宣的兵书。
可越是这样,纪姝颜越觉得心疼,明明是出身高贵的战神之子,明明是师从高人的武学天才,明明那般刻苦,自律,勤奋,聪颖,明明可以上阵杀敌,以血报国,完成夙愿,成为一个堂堂正正,不用顶着父亲光环的少年将军,为何会抱着残躯,顶着恶名,在这高阁陋室之中一待就是数年,日夜只能与孤灯冷笔相伴?
秦骃他,远不该如此!
纪姝颜吸了吸鼻子,终于狠下心来,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若那本册子只是纸上谈兵,那我劝郎君还是莫要再编了吧,省的编出一纸空文,误人子弟!”
秦骃整个人一震,连人带身子都在烛光里晃了两下。
纪姝颜看在眼中,心间又开始淡淡泛疼。
刚刚刀子似的话,裹了蜜霜,又成了绕指柔藤。
“我知将希望尽数寄予天神娘娘恩赐并不实际,但是,我们凡人诚心烧香,认真祈福,莫不是求一个心安,求一个希望。只有光明亮堂的明天悬在额前,才能让我们昂首挺胸,更积极更踏实地去过好每一个日子。”
“我刚刚所说愿望,莫不也是”纪姝颜望一眼秦骃的背影,嘴角苦涩一弯,“希望郎君如此。”
“今日是除夕,又是郎君的生辰,我逾距说了些过分的话,让郎君扫兴了,抱歉。”
纪姝颜语气加快,说着想起什么,又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
“我知道郎君不愿收下我做的私物,但过生辰不送礼物又实在不像话,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准备了一条发带。”
纪姝颜目光落到秦骃那如瀑披下的黑发上。
“虽然郎君可能不喜我的话,但总披着头发做事总是不方便,冬日也许还好,但夏日肯定闷热。发带柔软,比起发簪,郎君用起来可能更加方便。”
“希望此物能对郎君有些帮助。”
纪姝颜将手里发带放到炕桌上,又补充一句,“这发带是我前几日出门时在集市中所买,街上相似款式还有很多,郎君不必有任何其他顾虑。”
纪姝颜说完不再多留,打声招呼,最后望了眼自始至终站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宛若石雕的秦骃,转身下了高阁。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刚刚热闹温馨的场面似乎只是一场美梦,可空气中残留的烤肉香气,柑橘清香,松脂余甘,又分明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梦。
秦骃又默默站立了会儿,才慢慢转身,可他整个人宛若一个衰老腐朽的老翁,任何一举一动,都会使骨节发出那种令人齿酸的“咯吱”声。
他缓缓踱步,慢慢挪到罗汉榻旁,一盏油灯一只蜡烛相邻而立,在毛笔砚台旁边桌上,一根两指宽的金边红带静静躺在月色之下。
秦骃望了那根发带许久许久,才再次抬头,窗外那盏放了许久的天灯早就不知飘到哪儿去了,毫无半点踪影。
望着满天繁星,秦骃似叹似念地喃喃自语。
“天神娘娘能显神通庇护凡人不假,但要让我再回到以前,实在太难为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