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纪姝颜晚上拎着食盒上楼时,秦骃见她很是惊讶。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弄脏郎君的纸柬还未抄完,再说,我不来郎君这儿换炭火,手炉就不能用啦。”
纪姝颜将食盒放到桌上,从里面一碟一碟取出饭菜,又招呼秦骃。
“郎君可以过来吃饭啦。”
秦骃抿了下唇,起身走到桌边,纪姝颜立即取出一双筷箸递到他的面前。
秦骃没接,等了会儿的纪姝颜干脆将筷箸放到他面前,自己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秦骃目光落到纪姝颜身上,看到她旁若无人地夹菜吃饭,终于开了口。
“你要是缺炭火,可以从我这边带些回去,要是屋内不方便储存,我也可以让青叶每日都给你少量送些过去,你不必天天”
“那可不成,经过昨晚那么一闹,我现在几乎已经臭名远扬,人尽皆知了,全府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悄悄盯着我。我知道青叶郎君武艺高超,但耐不住府里人多眼杂,万一哪次撞上了府里人,倒连累郎君名声。”
这从何说起,他一直担心的可都是怕自己误了她的清白。
秦骃张嘴要说话,纪姝颜挥挥手再次打断了他。
“所以啊,郎君还是尽量跟我保持距离吧。我以后啊,估计白天是没时间过来了,怕被人发觉,只有晚上天黑了才能过来,正好可以抄会儿字,郎君行行好,到时候容我蹭上一顿饭,再蹭上几块炭火,可好?”
她既然已经说到这般地步,秦骃还有什么好说的,稍一沉吟,颔首点头,“可以。”
纪姝颜嘴角弯弯,忙催着秦骃用饭,等到秦骃真正拿起筷子后,她才悄悄斜眼看他。
她早已想好了,既然秦骃已经起了心思想要远离自己,自己若是一直不同意,恐怕也是不成的。这人看似好讲话,可骨子里还是坚韧执拗的,要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在这高阁之上待了好几年。
更何况,之前一直都是秦骃在迁就忍让自己,纪姝颜也愿意让他一回。
所以,她主动提出了,以后白日不会过来,只有晚上才会过来后,想要尽量减少跟自己接触的秦骃果然同意了。
至少在那沓纸柬誊抄完,严冬的手炉不再使用前,秦骃估计不会再“赶”自己走了。
等到全部誊抄完那沓纸柬,大概也要到明年春天了,到那时自己就算是再想管秦骃,估计也没那个机会了。
所以,纪姝颜已经打算好了,她要趁这段时间,努力将秦骃养的更胖些,更结实些。最好,能尽可能地减轻他心中的症结,让他可以走出去,感受一下日光落在肌肤上的温度,呼吸一口清晨露水下的草木香气,再真真切切抚摸一回那些长在枝头的葳蕤春花
想到这儿的纪姝颜,望着秦骃的眼底荡出浅浅笑意。
“郎君不要只扒白米饭呀,也吃些菜,这个豆腐味道就挺不错的。”
纪姝颜笑着夹了筷自己刚才吃过的豆腐放到秦骃碗里,秦骃默了一瞬,低头道了句谢,然后夹起吃了。
纪姝颜见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用过膳后,纪姝颜和秦骃一起收拾了碗碟,各自回到书案,炕桌后面落座。
下了雪的冬夜,格外幽静,屋内炭火正旺,纪姝颜抄字,秦骃看书,两人并不言语,偶尔一两声的火烛燃烧的霹雳声,却让宁静安稳的小屋更添几分融融暖意。
纪姝颜并未久留,抄完三张就起身告辞,走之前给自己的手炉重装了一次炭火。
屋外的白雪,将黑不见底的夜晚照的三分敞亮,秦骃站在窗边,看着纪姝颜出了雁阁,在雪地里慢慢行走,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没了踪影。
他的脚步一动,刚想关窗,目光忽然落到旁边树下,那儿多了一个雪人,是纪姝颜上午堆的,因为在树荫处没阳光,几乎没怎么化,此时仍旧静静默立着,像一个无声陪伴的忠诚哨兵。
这是秦骃几年来第一次在夜晚看见另一个“人”的陪伴,他眼底一柔,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了书案后面,没一会儿,从抽屉翻出一样东西。
于是,翌日傍晚来送膳的纪姝颜,惊奇地发现,昨日她堆的那个小雪人,多了一张红红的嘴巴。
朱氏留言给小丫鬟,让纪姝颜不必去给她请安,纪姝颜却不能真的当真,休整一日后,便带着绣好的乌绒帕子,和玲珑一起去了明堂。
岚嬷嬷亲自出来接见了她,把人带进了屋子。
“颜儿你来了,快快快,到外祖母这儿来给外祖母看看。”
坐在高位上的朱氏一见到纪姝颜,立马急切招手让她过去。纪姝颜本要行礼,见状只能微一颔首,提着裙角走到朱氏面前。
刚一到跟前,便被朱氏一把握住了手,朱氏的手指粗燥干枯,摩挲着纪姝颜的手背并不舒服,可更让她难受的是,朱氏一双浑浊的眼盯着自己打量,从头到脚,反反复复。
之前朱氏突然放自己出来的原因还未弄清,如今她对自己又这般热情,前后如此反常,更让纪姝颜心如鼓捶,惶恐不安。
按下心头不安,纪姝颜垂着头,规规矩矩道,“前日是颜儿的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了糗,不仅坏了大姐姐的好事,还连累外祖母因此受累。”
这是纪姝颜来之前想了很久的说辞,要表现出自己的歉意,但绝不可松口承认。
谁料朱氏却是摇摇头,“这事已经查清楚了,跟你没关系,是曹威那边小厮认错了人,将你误认成了你大姐姐。漪儿的帕子,也是丢在了你大姐姐那儿,之后被她的丫鬟弄混了,送给了曹威。”
简言之,曹威那边的人将纪姝颜当成了秦霜,送了石榴裙上门,秦霜收下后,回赠了曹威帕子,却是纪姝漪之前丢在她那儿的。
这是纪姝颜之前想到的最好解释,为了大局着想,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选择隐瞒。
可她是局内人,如何不明白这里面漏洞百出,譬如无法解释秦霜和曹威那日为何会在一起被众人撞见,又如无法解释那晚曹威既然认错了人,为何非要拦下她对她说非她不娶
只要是明眼人,就不会发现不了这些浅显易见的问题。
然而,向来精明的朱氏,此时竟就真的似乎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
“这次是外祖母不对,一时心急,误听了他人的谗言,反倒责罚了你,你不会怪罪外祖母吧。”
朱氏亲亲热热拉着纪姝颜的手,竟是在温声道歉。
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朱氏做到这般地步,纪姝颜脑中一团雾水,但本能地知道此时该怎样回话。
她垂着头,很恭顺地回道,“外祖母既然说了当时是心急,颜儿又怎会责怪外祖母,再说,这事说到底也是我的不是,要是我没来府上,也就不会惹出这么多祸端了。”
朱氏“啧”的努了声嘴,不满地瞪她,“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觉得我当你是个累赘,不愿你登门似的。之前就跟你说了,在我眼中,你跟漪儿一样,都是我的外孙女。”
“不,漪儿还没你乖顺,这次竟敢污蔑攀扯你,你放心,外祖母已经替你做主,罚她闭门思过,到年底前都不许再出来。”
朱氏居然还责罚了纪姝漪。
纪姝颜心中一惊,再次抬头,正好遇见朱氏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她似乎是在等自己的感谢,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但纪姝颜心中并不感激,只觉得心间发沉。
可她还是顺着朱氏的意思,迅速抿出个笑,走到朱氏面前,朝她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多谢外祖母为颜儿做主,颜儿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报,正好之前答应外祖母给您做的乌绒抹额做好了,这次特意带了过来献给外祖母。”
纪姝颜朝旁边站着的玲珑使个眼色,玲珑立即将准备好的抹额递上,纪姝颜接过,双手捧到朱氏面前。
“我手艺粗陋,还望外祖母不要嫌弃。”
朱氏眼睛一亮,拿过她的抹额放在手中看了又看,才笑着啧啧称赞。
“这块抹额我看着做工极好,尤其是上面的不断头万字福,瞧瞧这针脚,这线条,绣的多么流利缜密,恐怕比起金缕阁中的大师傅也不惶让,我竟是不知我们府里竟然还藏着你这样一位手巧的人儿。”
纪姝颜被说的红了脸,不好意思道,“我的绣技只是一般,不过因为要给外祖母做东西不敢马虎,所以特意提前拿帕子练了手,等到熟练了才敢真的下针。”
“老夫人您可真是有福,您看,姝颜娘子多有孝心!”
一旁的岚嬷嬷笑着恭维,朱氏也跟着点头,笑道,“是啊,我这几个孙女,恐怕也就颜儿最有心了。”
她笑着拉起纪姝颜,又望向旁边的岚嬷嬷,“对了阿岚,你这次调查,是不是还查出了些其他东西?”
“是,”岚嬷嬷叠手毕恭毕敬道,“按规矩,府上郎君娘子,每月都有二两月银,但老奴去查看时,发现这笔银子并未落到姝颜娘子手里。”
“这些狗杂种!”朱氏狠狠一拍桌子,“上次我见缝子上府做衣裳漏了你,就知道这些伺候的下人欺下媚上,没想到居然还敢昧下你的月银,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阿岚,”她出手唤一声,岚嬷嬷立即颔首称是,“这些下人一定要严惩,绝不姑息。”
“另外,给颜儿漏下的银子也要补上。”
“顺便再叫缝子进府来,给她好好做几身衣裳。”
她每说一声,岚嬷嬷便应一句,随后又迟疑,“给姝颜娘子的月银老奴其实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就拿来给娘子?”
朱氏这才问,“漏了多少两?”
“回主子,姝颜娘子来府上已经三个多月,按道理,应该发八两银子。”
“那就凑个整吧,补个十两银子给她吧。”
岚嬷嬷垂首领命,很快便拿了一个秋香色的荷包出来,双手递给纪姝颜。
“娘子,这里面有十两银子,请娘子过过数。”
“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既然是您给的银子,又怎么会有差错。”
纪姝颜接过荷包,看都没看,递给了一旁的玲珑。
“这才对嘛,以后凡是在府里遇见了什么委屈,直接过来告诉外祖母,由外祖母替你做主,可千万别在心里憋着了,知道吗?”
朱氏告诫纪姝颜,纪姝颜颔首领命,“是,颜儿知道了。”
拉着脸的朱氏这儿才笑了,拉着人又说了几句话,才放人回去。
纪姝颜和玲珑一走出屋子,刚才还端着一张笑脸的朱氏将手里赞不绝口的抹额往旁边桌上随意一丢,岚嬷嬷立即很有眼色地递上一盏茶,给她润嗓子。
“老夫人,您说,我们这样做,就能拢住姝颜娘子的心了吗?”
朱氏用杯盏推开表层茶叶,吹了一吹,喝上两口,才慢悠悠开了口。
“拢的住又如何,拢不住又如何,反正她总是我府上出去的,我只要待她面子上过的去,她就得反哺我们,不然一个“不孝”帽子扣下来,天底下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
“再说,郭府家大业大,她无父无母,即使侥幸嫁了过去,不还得倚靠我们扶持才能立足。”
朱氏眸中精光闪烁,显然早有成算。
岚嬷嬷闻言附和一句,“主子英明”,顿了顿,又问,“那前晚的事咱们还要查吗?”
“当然要查,”朱氏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掷,不笑的脸上多了几丝狠厉,“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