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秦骃一怔,随即明白她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纪姝颜说完,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骃,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第二句解释。
愤懑、窘迫,难堪,还有三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纪姝颜心头。
“我知我只是一介孤女身份,生在边疆长在边疆,性格粗鲁无礼,无法与京中自小馔金饮玉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但我也有最基本的廉耻之心,知晓有夫之妇不可亲,更不可能在明知曹威即将与秦霜谈婚论嫁的情况下,跟他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做出任何有伤风化之事。”
“这次的事是我处理不好,给郎君添麻烦了,下次不会了。”
“不,下次即使我有事,郎君大可视而不见,不必再管。”
纪姝颜望着秦骃,一口气说完心中的话,蹭的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平日里静悄悄的木阶被踩的“噔噔”作响,纪姝颜走下楼时,正好遇见拎着三四个食盒归来的青叶。
看见纪姝颜,青叶脸上一喜,“纪娘子,你怎么下来了?我正好买了不少吃食。”
他两手一提,给纪姝颜展示自己的战果,纪姝颜匆匆扫一眼,脸色却不好看。
“我有些不舒服,恐怕不能在这儿用膳了,辜负青叶郎君的一片好意了。”
青叶闻言一愣,还想具体问上两句,纪姝颜已经抬步走远了。
“怎么突然不舒服了?难道是昨晚冻着啦?”
青叶望着纪姝颜走远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抬脚上了雁阁。
“郎君,刚刚我在楼下遇见纪娘子了,她说自己不舒服,是”
青叶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秦骃坐在桌边,正对着桌上一枚崭新的大红剑穗发呆。
“你刚刚遇见她了?”
听到青叶的话,秦骃眼波微微一颤,抬首看他。
青叶目光从剑穗上移开,望向秦骃笑了笑,“是啊,我刚遇见她,她说自己不舒服,脸色看着也有些白,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折腾,累坏了身子。”
“可惜咯,我按照纪娘子的指示,买了一堆儿好吃的,她却没这个福气享用了。”
青叶笑着,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又侧目望向旁边的剑穗。
“这穗子是纪娘子打的吗?可真好看。”
秦骃突然站起身。
“把这些吃的,还有这枚剑穗,”他说着转身,又去书案后的橱柜里翻出一个蓝色小圆罐药膏,放到剑穗身边,“以及这个,全都送到纪娘子那儿去。”
青叶自小练武,再加上秦骃这儿的药基本都是他包办的,所以自然一眼认出,那个蓝色小圆罐药膏是冬天擦肌肤,防冻疮用的。
“其他也就算了,但是这个,”他目光落到那枚剑穗上,有些不解,“应该是纪娘子送给郎君的吧,既然如此,郎君为何还要送回去呢?”
纪姝颜在雪地里走了一段路,扑面而来的寒气,终于浇灭了她满心的燥热的怒火,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刚才急着冲出来,竟将那枚剑穗丢下了。
既然秦骃刚才的话说的那般明白,想必定是看不上自己的那枚剑穗的,纪姝颜停下脚步思索一瞬,便转身回了雁阁。
既然他不稀罕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回来就是。
没成想,刚走了一半楼阶,就听见了青叶的那句话,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青叶,”刚刚纪姝颜迟迟等不到回答的秦骃开了口,“你知道纪娘子如今多大了吗?”
青叶一愣,显然并不知晓答案。
秦骃也未等他回答,便自己开口答了。
“她是昌元十五年七月生人,今年十四岁。”
纪姝颜震惊地瞠圆了眼,她昨晚质问曹威不过是搪塞,却没想到隔了一夜,居然真的有人准确回答出了自己的生辰年岁。
紧跟着,却是更大的疑惑,秦骃为何会知道?
青叶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听到秦骃的话,只是奇怪。
“这跟剑穗有什么关系吗?”
“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出阁嫁人,若不是纪将军突遭意外离世,纪娘子这个时候,也许早已许婚,有了佳配。”
秦骃悠悠开口,青叶望着他,似乎琢磨出点儿什么了。
“即便如此,等到明年七月及笄时,过了孝期的纪娘子依旧会被人安排相看,谈婚论嫁。昨夜之事你也亲眼目睹了,知晓女子名节何等重要,尤其是在车水马龙的盛京之中,人言更是可畏。”
“所以我不能收下她亲手编的剑穗,不能留下丝毫可以让其余人攻讦她的证据,更不能让她因为我的玷污,而毁了大好人生。”
“玷污”二字刺的纪姝颜心口一缩,狠狠攥紧手心。
青叶更是忍不住颤声唤了句,“二郎”
秦骃却是淡淡一笑,左手展开,虚虚拢在那枚剑穗上,极轻地道。
“再说,我这辈子已经是个废人了,也用不上这样好的穗子。”
隔空抚摸了下那枚剑穗,秦骃忽然五指一握,收回了手,走到一边背对着青叶。
“将那些东西都送去吧,以后也尽量少让她过来。”
“像我这样的人,不该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接触的。”
纪姝颜再也听不下去,咬着嘴唇下了楼梯,出了雁阁。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晴日,纪姝颜却觉得自己恍似置于冰窖,从头顶到脚心,冷的发颤。
凭着本能,一路脚步不停地走回静院,刚迈进院子,听见动静迎出来的玲珑大吃一惊。
“娘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是哭了吗?”
纪姝颜后知后觉地按了按酸胀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才勉强笑道,“不是,应该是刚才路上起了风,有东西吹到眼睛里了。”
玲珑见状往外面看了一眼,四周的古木树顶纹丝不动,哪儿有风?
她忍不住奇怪皱眉,一回头,看见纪姝颜已经进了屋,只好跟了进去。
左右一耽搁,也到了快要用午膳的时间了,平日里纪姝颜这时候才出门,今日却是刚进门,玲珑琢磨着,慢吞吞挪到纪姝颜跟前。
“娘子,你今儿是不是要留在院里用午膳啊,我去厨房拿两份饭?”
纪姝颜垂着头坐在罗汉榻上,闻言抬头,便看见玲珑两只杏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
平日里两人都是相依为命,可自打纪姝颜去了西苑陪秦骃用膳,两人便很少再在一个桌上吃饭,所以玲珑很是期盼。
纪姝颜望着她,涩然的心头渐渐平缓了些,望了一眼窗外,才道,“不急,再等等吧。”
玲珑不解,为何不急,秦府里的饭菜每日都有限量,要是去的迟了,可就只剩下冷锅冷灶的剩菜了。
但纪姝颜既然这样说,玲珑便点点头,也没多问。
似乎是应和她刚刚的话,很快,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踩雪声,早有准备的纪姝颜从罗汉榻上起身,带着玲珑走出去。
青叶刚进院子,没想到纪姝颜就带着丫鬟迎了出来,他一楞,随即压着声音笑道,“给娘子请安,我家二郎让我给娘子送些东西过来。”
纪姝颜目光落到他手上的食盒上,没什么意外,只往旁边走了几步,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进屋里说话。
青叶拎着东西走在前面,纪姝颜带着玲珑亦步亦趋跟上。
纪姝颜住的屋子分为内外两间,青叶不方便进内室,将食盒全都放在外面的桌上。
“这是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吃食,因为买的太多,所以二郎让我送一些过来给娘子尝尝。”
青叶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蓝色小圆罐,“这是冻疮药,有温肌预防的效果,冬日用最是合适。”
玲珑看着奇怪,虽然最近天冷,但因为不用去厨房做活了,娘子和自己并未冻疮呀。
她这么想着,纪姝颜已经伸出双手,将药接了下来。
“多谢。”
拿着圆罐的手又肿又红,惊的玲珑唰地瞪圆眼,娘子的手,怎么变成这样啦?
待纪姝颜接过药后,青叶似乎有些局促,纪姝颜也不急,静静地等着他。
“其实,还有一物”
终于,青叶慢吞吞地从胸口掏出一枚赤色剑穗。
“这不是我们娘子的吗?”
玲珑指着青叶手心的剑穗,很是惊讶,“怎么会在你手上?”
青叶无比窘迫,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这是我刚才不小心落下的,”纪姝颜笑着开口,动作无比自然地从青叶手里拿过那枚剑穗,扭头嗔了句玲珑“你怎么说话呢”,才又望向青叶,颔首一笑,“刚才我走的匆忙,没想到把这个落下了,多谢青叶郎君替我送还。”
青叶愣住,明明是她送给二郎的,怎么会是不小心落下的
但随后了悟,她恐怕是看出了自己的尴尬,有意解围。
青叶心中一暖,朝纪姝颜摆摆手,“娘子客气了。”
说完之后,犹豫着又开了口,“娘子昨夜受了惊吓,所以二郎说了,最近几日都不用娘子再去西苑。”
纪姝颜垂下眼皮,心下思付,这就开始要疏远我了吗?
纪姝颜刚刚才体谅过自己,青叶也怕让她难堪,见她不说话,连忙又补充了句。
“主要是担心娘子身体,想让娘子多修养几天,再说,娘子之前不还说,身子有些不舒服吗?”
纪姝颜回神,再抬头时脸上已然没了之前的思虑,她含笑道,“郎君体谅我,我感激不尽,但我毁坏郎君的纸柬还未抄完,此时若不去,未免有些虎头蛇尾,不负责任。”
青叶见状,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纪姝颜又道。
“郎君担忧我身体,但我身体现今已没什么异样。这样吧,”她沉吟着,退了一步,“我今日修整一天,白日不去了,等到晚上身体要是没问题,再过去怎么样?”
看见青叶面露难色,纪姝颜又补充,“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要是青叶郎君为难,尽可装作不知,让我自己去跟郎君解释就是。”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青叶对纪姝颜难免有了几分情谊,所以在秦骃提出不能坏了纪姝颜名声后,青叶默认了他的做法。
可打心底他并不希望纪姝颜在秦骃生活里消失。
青叶跟了秦骃九年,最近四年更是独自一人跟在秦骃身边,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他亲眼看见秦骃从一个发愤刻苦的有志少年,变成一个肩阔挺拔的银甲小将,在自己梦寐以求的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奋勇杀敌,又在快要志得意满时轰然倒下,一蹶不振,颓费萎靡。
好不容易纪姝颜的出现,搅的秦骃这摊死水泛起了几许波浪,也让秦骃身上多了一丝人气,所以青叶自然希望继续这样下去,让秦骃越来越接地气,越来越有人气,最好是,最后变成一个正常人。
听了纪姝颜的话,青叶沉思片刻,便颔首抱拳,“但凭娘子意愿。”
纪姝颜闻言微微一笑,又去旁边桌上将几个食盒打开,从里面挑了几个素菜折到一个食盒里,拿给青叶。
“我们只有两个人,那么多菜就已经够了,剩下的还请青叶郎君带回去吧,也许秦郎君会喜欢。”
青叶早上来回跑了几趟,又是给秦骃送早膳,又是出去买吃食,又是给纪姝颜送东西,还没来得及给秦骃准备午膳,正发愁一会儿是该出去再买些吃食,还是去信王府找曾御厨现做,没想到纪姝颜这儿就准备齐当了。
他也不再客气,接过纪姝颜递来的食盒,朝她颔首笑笑,拎着食盒翻墙而去。
望着青叶身影彻底消失,玲珑才跑到纪姝颜身边急道,“娘子,你生病了吗?”
“我没生病。”
纪姝颜摇摇头,目光落到那枚被退回来的赤红剑穗上,又道。
“是其他人生病了。”
生了很严重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