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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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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无崖一家人那晚后来自然没再进宫,更确切地说,自那鸡飞狗跳的一晚之后,秦骃姐弟再没过过团圆的除夕夜,也未过过生辰。

    大宣建国几百年,自有积年勋贵,也有新朝高门,秦骃年纪虽小,却因出生高贵,一直都是盛京圈中最炙手可热的小郎君。

    有人拥趸,有人羡慕,有人妒忌,但秦骃行事一派光明,家门又圣洁高贵,即使有人存心指摘,也无下手之处。

    但朱氏母子几人的出现,事情立即就变的不一样了。

    昌元十九年的上元节,秦骃正在房内看书,忽然有小厮送了纸条过来,上书“秦家二郎敬启,月上柳梢之时,逐香楼见。”

    便条上未留姓名,但却明明白白写着“秦家二郎”四个字,秦骃捏着便条思付片刻,最终决定赴约。

    秦骃没听过逐香楼,也不知道逐香楼在哪儿,可府上的马夫是个跑遍盛京的,秦骃坐上马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逐香楼外。

    逐香楼外挂红披绿,人声鼎沸,毫无经验的秦骃下了马车,看见不少男子进出,自然而然地将此处当成酒楼。没有注意到一旁车夫欲言又止的表情,秦骃一脚踏进逐香楼,立即被氤氲杂乱的媚俗香气扑了一脸。

    “好标致的小郎君啊!”

    “哈哈,真俊俏啊!”

    “来这儿找姐姐玩吗?”

    “脸蛋真嫩,像滑豆腐似的,不会是小女郎假扮的吧!”

    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花娘见惯了脑满肠肥的老男人,忽然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进来,宛若见了肥肉的恶狼,垂涎着拥了过去。

    秦骃自小家教甚严,哪儿见过这般场面,被一众花娘围在中央,挥舞着各色香气轻纱撩拨,后背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意瞥见左前方一个红衣花娘红纱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粉肩,秦骃长睫一颤,立即闭上双眼,无处可放的手,被人拥挤着,不小心蹭到一个花娘挺翘的绵软,更是吓得往后一缩。

    他反应这般青涩,落在熟知风月的花娘眼中,更是罕见可爱,原本只有三四分逗弄的心思一下子浓了七八分。

    “这么单纯,莫不是个小和尚?”

    “瞧你瞎说,哪儿个寺庙里有这般好看的小和尚。”

    “就是就是,我看小郎君打扮的如此富贵,肯定是哪家的贵公子,只是不通人事罢了!”

    “不通人事也没关系啊,哈哈,姐姐来教你”

    花娘们放荡轻佻的话,伴随着大笑,如铺天盖地的蛛网一般将秦骃笼罩,原本只是挥舞着轻纱撩拨,现在干脆伸手去摸秦骃的脸、胸,甚至还有大胆的要拽他的胳膊去摸自己。秦骃不敢随便睁眼,也不敢随便乱动,只能全身绷紧,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青乌——”

    他大呼自己小厮的名字。

    青乌哪儿不想去救自己的主子,只是花娘人数实在太多,里一层外一层把二郎包在中央,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从人群里挤进去。

    忽然,他瞥见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有个青衣男子撑着雨伞进来。

    “抱歉,借用一下你的伞。”

    青乌急中生智,在青衣男子“嗳”的一声惊叫中,上前一把夺过了他的伞。

    “二郎,伞来了!”

    秦骃和青乌自幼一起长大,两人心有灵犀,听见他大叫,秦骃立即睁眼,果真看见一把白底映竹的油纸伞横过众人头顶飞来。

    秦骃道一声“得罪”,浑身一震,原先摸他的,抓他的花娘都被震开,与此同时,秦骃左脚脚尖用力一蹬,整个人蹿起,脚尖轻点油纸伞面借力上窜,正好抓住一旁悬挂的红绸彩带,整个人紧接着身体往上一翻,双脚缠住红绸,倒挂的身体下坠,长臂一捞,正好抓住快要砸到人的油纸伞。

    逐香楼四方共挂十六条红绸彩带,系于中央一朵硕大的芍药花灯,天黑月明上元夜,逐香楼里点花灯,正是盛京上元佳节的名景之一。

    楼中原来调戏的花娘,看热闹的众人,全都没了声音,他们屏息抬头,只见头顶红绸黑影蹿动,一抹白影手持纸伞踏绸而行,越过花灯,宛若白鹭,转瞬落到了门口。

    红光灯影之下,秦骃手里纸伞一转,印着青竹伞面移开,露出后面雨润月明的小郎君。

    “哗——”

    众人抚掌喝彩。

    秦家二郎风情种,红绸一舞博红颜。

    这场上元轶事很快成为了盛京城中热议的话题,不仅仅是因为当场的人之后将秦骃那日的身轻如燕的“舞姿”传的美轮美奂,更是因为这话题中心是他,是秦骃,是柱国公秦无崖和丹阳公主所生的天之骄子,是出生便一身荣光,洁白无垢,把整个大宣儿郎甩到身后整整十年的秦家二郎。

    天仙落凡尚沾污泥,更何况是一向洁身自好的秦骃,甫一跟“红尘艳事”扯上关系,立即便被那些急于抓他小辫子的人找到由头,大加渲染。

    这件事从头到尾并不复杂,稍一调查,很快便查出了缘由。

    秦无崖作为国之重臣,深受明光帝喜爱,朝中想跟他攀上关系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秦无崖李雪关高高在上,秦含珠秦骃姐弟自幼锦衣玉食,馔金炊玉,那些想攀关系的有心无力,只能望而生叹。

    朱氏带着子女找上门后,那些投路无门的人,犹如嗅到臭味的蝇虫,终于找到了撬开柱国公府的那道缝隙。

    不久,无数奇珍异宝,金银首饰,便络绎不绝地送到了朱氏母子几人面前。

    秦修三兄妹,以往为了活命,跟着母亲窝在山沟沟里,饱一顿饿一顿,风餐露宿,哪儿见过这么多闪闪发光的好东西,眼睛纷纷亮起绿光,恨不得将那些珍珠宝石尽数吞到肚里,藏到什么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才好。

    朱氏见状下了死令,绝不可以收那些财物,一定发现他们私下收了,哪只手收的,就砍了哪只手。

    朱氏这话虽是恫吓,但秦修三兄妹都知晓自己母亲是个心狠坚决之人,所以一时之间不仅自己不管乱收,还管教自己的娘子孩子,伺候的下人,不可随便乱收别人的东西。

    明面上的财物防住了,私下的宴请却是防不胜防。

    长子秦修是个性格内敛的,进府后一直安分守己,跟着父亲秦无崖请来的先生恶补学问。三女年方十六,待字闺阁,正跟大两岁的姑姑秦若芳作伴,也不会出去惹事。唯一的漏洞便是二子秦立,原本就是个不着三四的性格,进了盛京后,认了一个国公父亲,越发无法无天。

    酒醉金迷,红香玉暖,卧在一众舞姬胸脯之上的秦立,听着周围狐朋狗友的恭维。

    “秦郎君不愧是柱国将军的儿子,不仅为人豪爽,酒量也非一般,看看我们这几个人,都喝倒了,二郎君却还如此清醒,真是海量,非我凡俗之人可比。”

    秦立自幼家贫,进京前从未饮过酒,他不懂琼浆玉液,也不懂慢品细酌,凡是有人敬酒,只当是水,仰头一饮而尽。如此牛饮,脸上早就红醺一片,脑子更是烂醉如泥,耳边听见周围人在夸他,心中更加飘飘然,手下轻佻地捏了把旁边舞姬的丰腴,舞姬吃笑,立即会意地端起桌上酒盏,送到他的嘴边。

    “二郎君?这般称呼恐怕不好吧”

    宴中有人迟疑,“秦二郎君,可都一直是称呼那位的。”

    “那位”说的自然是秦骃,盛京有风俗,好以序齿称呼家中郎君娘子,尤其是高门大户,秦骃之所以叫做二郎,是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胞姐秦含珠。

    设宴的人有意恭维抬举秦立,听到这话,自然出声为他争辩。

    “伯雅兄此言差矣,此前是因为秦郎君还在乡野,国公府上才以公主所出的子女排序,如今秦郎君既然已经跟着母兄回到府中,入了族谱,自然该按族谱排序,称呼一声秦二郎君才是。”

    宴席主人这话正合秦立心思,他都来盛京大半年了,却一直被母亲管东管西。明明都是父亲秦无崖的儿子,凭什么秦骃出生就是郡王,进出都有大批下人前呼后应,自己却连摸个伺候丫鬟的手都要偷偷摸摸的。

    凭什么秦骃可以彩绣辉煌,佩戴那些金玉宝冠,自己却连个夜明珠都不能收?

    凭什么他们母子要对秦骃母子低头哈腰,却只能换来对方毫不在意的轻蔑一瞥?

    凭什么秦骃躺在父亲积累的赫赫战功上享福时,自己却只能窝在山沟沟里风餐露宿?

    凭什么都是姓秦,秦骃就是整个盛京闻名遐迩的秦二郎君,而自己却是个谁都看不起的小叫花子?

    哈,小叫花子啊,想起那日秦骃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新衣,走到衣不蔽体的他们面前,将他们当成乞讨的灾民,还高高在上地掏出糕点“赏赐”他们时,秦立心中嗖的蹿起一团火。

    明明他才是父亲秦无崖的第二个儿子,明明他已经改了名字入了族谱,不再是牛儿沟里的秦小川,而是柱国公府里的秦立。

    明明众人口口称赞的“秦二郎君”——该是他才对啊!

    秦立驼红的脸色唰的一变,一把挥开递酒的舞姬。

    “从今日起,我便是秦家二郎。”

    他喝了不少酒,说这话时又带了情绪,语气威严而低沉。

    他平日里说话都是缩头缩脑软绵绵的,突然一改往日语气,在座的众人乍一听,俱是愣住。

    没听到想象中的附和声,秦立心中恼意更甚,双手一挥,将面前榻上的酒盏杯炙尽数拂到地上,黑沉着脸大声吼道。

    “我说了,从今日起,我便是秦家二郎,你们听到没有!”

    稀里哗啦,杯盏落到地上,砸的稀碎,众人终于醒过神来,他们宴请秦立本就是为了跟柱国公府交好,如今见他发火,自是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您说的是,从今日起,您就是秦家二郎。”

    “秦骃算什么东西,他可比您小,是您的弟弟,怎敢越过您,用您的称呼!”

    “按序齿称呼天经地义,想必就是公主殿下,也不会介意的吧。”

    “从今日起,不,从现在起,我便称呼秦郎君一声二郎了!”

    “来,二郎,请饮下我的这杯酒。”

    宴中有机巧之人立即起身,新斟一杯美酒,亲自递到秦立面前。

    听到想听的恭维之声,秦立心满意足,醺醺然接过酒盏,再次仰头一饮而尽。

    秦立当时砸杯放话全是酒意上头,一时糊涂,等到翌日天明睡了一觉清醒后就后悔了。秦骃再怎么说,也是丹阳公主独子,明光帝的亲外甥,他居然敢拿自己跟对方比较,简直是活腻了!

    清醒后的秦立有意反悔,收回那日酒后狂言,可在场的其他人可都还记着秦立当时掀桌的狂态,更是将他的那句“从今日起,我便是秦家二郎”记在心头。再次见面,开口便以秦二郎称呼他。

    秦立有心解释,又拉不下面子驳回自己说过的话,只能含糊应了。

    一人喊他,他心中很是后悔,二人喊他,他心中发虚,三人喊他,他心中有些不适,等到四人五人喊他时,秦立已经答应的很自然了。

    久而久之,秦立似乎习惯了“秦二郎”这个称呼,他有的时候甚至还想,秦骃那边一直没传来任何动静,想必就像那些人猜测的,是不介意的吧。

    秦骃他们不介意吗?当然不,他们非常非常的介意!

    当发现那张递到秦骃手头的纸条,实际上是秦立的狐朋狗友写给他,约他去逛青楼,却误传到了秦骃手上时,秦含珠彻底爆发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还敢顶着二郎的名头在外面沾花惹草!”

    因为要出去跑马,秦含珠今日特意穿了一套赤色胡服,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手里的马鞭还没来得及放下,此时正盯着缩到一旁的秦立,目光怨愤,好似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也不能这么说吧,本来就是我二哥排行第二嘛。”

    已经嫁了人的秦若娴挺着肚子,在旁小声抱怨。

    “这里轮的到你说话吗?”

    秦含珠扭头冷声,扬手一马鞭劈了过去,

    上好牛皮编制的马鞭“嗖”的一声劈开青空,直接打碎了秦若娴身边的一个花瓶,秦若娴受惊尖叫,整个人害怕地缩成一团,本坐在位子上的朱春花一下子弹起来,冲到女儿身边揽住她的后背安抚。

    “别怕别怕,思娴别怕!”

    “含珠!”一直坐在上首的秦无崖终于发怒,“你怎么能如此莽撞,你阿姐可是快要生了!”

    “她算我的哪门子阿姐!”

    秦含珠声嘶力竭地怒吼,扭头看向父亲的眼圈已然红了。

    秦无崖一怔,楞在原地。

    秦含珠却已经跑到了自始至终一直没开口的秦骃面前,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二郎,二郎,只有你才是我们秦府的二郎,你会一直是我的二郎,对吧?”

    秦含珠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明闪闪,笑起来像明媚繁星,哭起来似秋水落花。

    秦无崖曾说,自己最看不得爱女哭,因为她一哭,自己的心就碎了,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搜来献给她。

    秦含珠哭过很多次,之前是假哭,是撒娇耍赖,是想要阿耶阿娘,或者三哥二郎答应她某个无理要求,如今却是真哭,是伤心难过,是为自己的平白无故受委屈的阿弟抱不平。

    “阿石,”旁边朱春花语突然气焦急地唤着秦无崖以前的旧名,“思娴好像有些不好了。”

    被朱春花抱在怀里的秦思娴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额头冒出细汗。

    周围的人都因为朱春花的话着急起来,秦含珠却置若罔闻,执拗地盯着秦骃。

    “二郎,你会一直都是二郎的,对吧?”

    看见秦思娴秋香色裙摆渗出一片鲜红,秦无崖再也坐不住,起身大步流星走到秦思娴面前,弯腰一把抱起她快步往外走去,同时大喊——“快找大夫”!

    丹阳公主李雪关抱恙不在,其余都是朱氏后代,见秦无崖抱着人走了,也纷纷抬脚跟了上去,眨眼之间,整间花厅只剩下秦含珠和秦骃姐弟二人。

    秦含珠对刚刚的动静视若无睹,张嘴就要再次开口。

    “二”

    秦骃这次终于开口,提前一步截住了她的话。

    “阿姐,”他轻声唤她,“我会是你的二郎。”

    他目光越过秦含珠肩膀落到她身后地毯上的一抹血渍,又回到秦含珠的脸上,看着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阿姐,你放心,”秦骃弯唇一笑,抬手轻轻拭去秦含珠眼角泪珠,“我会一直一直都是二郎,也会永远都是秦家独一无二的二郎。”

    阿姐!

    若你我往日光辉皆由父母所赐,若阿耶无法再如往日那般护你。

    自此往后,便由我来创造光辉,我来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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