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
“给我的?”
“嗯。”
“为什么?”
看着送到眼前的手炉,纪姝颜明知故问,面前的秦骃似乎僵了一下,才缓声开口。
“你这时候不是会肚子难受,用手炉捂一捂才更好吗?”
秦骃话说的模棱两可,纪姝颜却是一下子听明白了,秦骃是真的知晓自己来了葵水,专程拿来手炉也是为了让自己取暖。
可是,为什么他会对女子的这类事如此了解呢?
按下心中疑问,纪姝颜抬头,却是朝秦骃温婉一笑。
“谢谢郎君。”
她从秦骃手上接过小手炉,拢在掌心放在身前。
“你不要再来了。”
纪姝颜仰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本看她的眼神往旁边偏了一下。
“至少这几日不要再来了。最好也不要出门,注意保暖。”
这是体谅自己这几日来了葵水身体不适?纪姝颜心下哂然,眨巴眨巴眼睛。
“可是我的屋子还没有郎君这里暖和,待在郎君这儿会更舒服。”
她这话不假,秦府的人并未给她们主仆分发任何炭火取暖,之前还在厨房里做活有灶火还好,最近朱氏免了她的差事,她们主仆便只能待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勉强用汤婆子取暖。
“你可以把我这里的火盆和炭火带回去。”
“我若把郎君的火盆和炭火带走了,郎君拿什么取暖?”
“我我不怕冷。”
秦骃说完这话便垂下眼帘,纪姝颜仰头看着他,心头更加清楚,他这屋里突然点起的炭火,果然是为了自己。须臾,她展颜一笑。
“就算郎君不怕冷,我也不能把郎君这儿的火盆和炭带回去取暖,要不然被府里其他人撞见,我怕是解释不清了。”
纪姝颜寄居在秦府,所用器皿都由秦府提供,若是屋里突然多出个火盆,烧的还是上好银丝炭,很难不被人发现。若是被发现,她根本无法解释,毕竟总不能跟其他人说,是从秦骃这里拿的吧。虽然并未言明,但那些沸沸扬扬的闹鬼传言,以及秦骃在这高阁之上独居了几年却无人问津的事实,无不证明整个秦府对于秦骃态度不佳,又或者说,是恶意的。
要不然,整个府里的人也不会口口相传,将西苑划为禁地,避而远之。
秦骃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茬,掩在宽袖下的长指搓了搓,方开口,“是我思虑不周,差点给你添麻烦了。”
纪姝颜听他这口气,便知道他是误会了,欲张口解释两句自己不是嫌弃他,最终还是作罢。
“虽然我无法把火盆带走,但是可以把手炉带走啊。”纪姝颜换了个话题,朝秦骃举了举手里的手炉,俏皮一笑,“不过就不知道郎君舍不舍得了。”
这个手炉造型精致独特,仔细闻甚至还有股淡淡的花香,摆明就不是寻常之物,说不定比那一盆炭火要更加昂贵。
秦骃闻言果然抬头看了眼纪姝颜掌心拢住的手炉,却又很快垂下眼眸。
“既给了你,你用便是,不过,手炉里要装炭火,你”
“这个不怕,”纪姝颜语气轻松地打断秦骃,“反正我一日三餐都要来郎君这里蹭饭,到时厚着脸皮顺便多蹭几块炭就是了。”
自打纪姝颜跟秦骃一起用膳后,秦骃吃的更多更规律,青叶乐见其成,每日都会准备两人份的饭食。纪姝颜这样说,不过是玩笑自谦罢了。
秦骃果然点头,“可。”
纪姝颜笑笑,又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桌子,“郎君继续坐下用膳吧。”
秦骃刚刚吃到一半,因为纪姝颜没有胃口才起身去加炭,拿手炉,这时再坐到桌边,胃口也没了,随意捡了几筷子吃完便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了。”
显然,秦骃今日吃的也比之前要少。纪姝颜扫一眼还剩不少的早膳,却并未多话。
她一边将桌上的碗碟收到食盒里,一边开口。
“汤婆子用一会儿就冷了,手炉看起来却好用的多,是不是只有里面炭火灭了,才会冷?”
“不过也没关系,等到里面炭火烧没了,我就来郎君这儿换上新炭。”
“以往晚上天冷,抄字手都冻僵了,现在却不怕了,有火盆还有手炉,肯定会很暖和。”
纪姝颜说这话本是想感谢秦骃特意为了自己烧炭取暖,可话甫一出口,便觉不妥。怎么感觉像是责备他之前招待不周似的。
纪姝颜贝齿咬着下唇,掀眸偷看秦骃,果然见他整个人身体一僵,缓了会儿才继续将手里的瓷碟递给纪姝颜。
“是我的错,没有顾虑全面,”他停顿了下,思付片刻才道,“下次你若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跟我说。”
秦骃哪里有错呢?
他本来过着自己的清贫日子,是自己突然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戳穿了他少了一只胳膊的残忍事实,弄污了他花了许多心血的字,还间接地逼迫着他接受了许多自己不喜欢不适应的事物。
虽然纪姝颜本意是好的,但她也明白,其实是秦骃一直在默默迁就配合自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她都是白日在秦骃这里抄字的,可后来被秦露找过两次后,就改成了晚上,因为害怕秦露再去找自己扑空后,会产生怀疑,进一步追究到自己和西苑有联系。
当初她做出这个调整后,只跟秦骃提了一声,没有解释原因。秦骃也从未问过原因,所以,她也就想当然的,从未想过,秦骃是否已经知晓,自己白天不愿在这里多待,其实是为了避嫌,跟他拉开距离。
“是我思虑不周,差点给你添麻烦了。”
秦骃刚说过的话,鬼使神差地再次在纪姝颜脑中响起,她望着秦骃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刚给纪姝颜递过碗碟,指尖沾上了几粒白粥,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纪姝颜每日只是给秦骃送膳,真正准备的却是青叶。
今日纪姝颜刚拎着食盒出来,青叶就发觉了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可不知原因,他也不好随便开口。
“青叶郎君,你知晓有谁喜欢莲花吗?”
纪姝颜突然开口,青叶一楞,没反应过来。纪姝颜侧头看他一眼,索性将袖中的手炉掏出。
“或者说,你知道这个手炉是谁的吗?”
青叶甫一看见纪姝颜手里的手炉,震惊地瞠圆了眼,许久才呐呐叹了一句,“二郎竟是将这个都给了你吗?”
青叶一向憎恶分明,却很少如此大惊失色,纪姝颜目光悠悠地扫一眼他,挑眉。
“这手炉很贵重吗?为何不能给我?”
青叶目光直直地盯着纪姝颜掌心的小手炉看了片刻,须臾目光复杂地抬头看了纪姝颜一眼。
“纪娘子,不知你对我家二郎是否有所了解?”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纪姝颜思付片刻,才开口。
“我之前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秦二郎君的事,知道他是丹阳公主与柱国将军所生的天之骄子,自生下来就被封为郡王,直至十五岁随军上战场,也就是震惊全国的北川一战,之后负伤被人抬了回来,不知所踪。”
纪姝颜没说府里那些尘嚣甚上的闹鬼流言,也没说丫鬟翠儿曾经警告自己远离西苑,只挑了些人尽皆知的事来说。
她说的委婉,但青叶又怎么听不出那些欲盖弥彰下隐藏的不可说。
“天子骄子”青叶嗤的一笑,倏而又摇摇头,“众人只看得见二郎的风光,又何曾知晓他背地里的苦楚。”
“二郎是公主与将军的儿子没错,但他却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二郎还有一个同胞长姐,也就是跟他一起被敕封的丹蕊郡主。他们二人虽为龙凤双胎,性格却大为不同,身为姐姐的丹蕊郡主活泼调皮,爱笑爱闹,身为弟弟的二郎却少年老成,喜好读书。据说很小的时候,公主总爱给他们穿相同的衣衫,然后让府里下人猜他们谁是姐姐谁是弟弟,十次至少有六七次,都会猜错。”
青叶说着淡淡一笑,纪姝颜听着他的描述,渐渐也想起之前翠儿跟自己说过,她曾见过年少的秦骃姐弟一次,那时的秦骃不过七八岁,却已经是一副大人做派,还会出声管教自己姐姐。
“二郎那段时间,虽然没有活泼的姐姐受宠,但过的还算不错。但坏就坏在,在二郎八岁的生辰,也就是昌元十七年的除夕夜,将军的发妻朱氏带着两儿一女找上了门来。”
那是一场昌元十七年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
秦骃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着缕金团窠纹大红锦袍,颈戴八珍璎珞,腰压明月环佩,正被阿娘李雪关搀着小手,跨出大门。他们旁边的阿耶秦无崖也是难得褪下甲胄,身着锦衣华服,外披藏青大氅,怀中抱着爱女。
他们一家人正要进宫参加除夕宫宴,这也是舅舅明光帝特意颁下的恩典,要借宫宴为两个孩子庆生。
朱氏就是这时找上门的,她左手拄着一根粗树枝,衣衫褴褛,浑身没有一块布料能看出本来颜色,脏兮兮的头发毛乱糟糟地堆在头上,结成一缕一缕,垂在脸前,仔细闻,甚至还有一股泔水的馊臭味。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女人和小孩的衣服打了补丁,至少完整,两个男人的衣服则是破破烂烂,尤其是高瘦的那个,大半个衣襟和整个右边袖子都没了,活似一根竹竿上套了个破麻袋。
府里的下人忙前忙后,有的忙着准备马车,有的忙着给主子撑伞,有的忙着拿香炉绣帕,都没注意到门口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等到发觉时,靠的最近的小厮就要上前赶人,本来被阿娘牵着的秦骃却突然挣脱了李雪关的手,跑上前去。
“你们是来领救济的灾民吗?”
李雪关每年佛至日都会施粥救济,秦骃跟着母亲去过很多次,所以自然而然把面前这群脏兮兮的人当成了灾民。
朱氏几人沾着雪花长睫下的眼睛仿佛定住,布满污痕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秦骃目光快速扫过他们,忽然落到其中一个女子的怀中,那是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肥嘟嘟的脸蛋被冻的紫红,鼻下是两道晶莹剔透的冰柱,她却恍然未觉,正在专心地嗦着自己那肿的像萝卜的黑手指。
秦骃迅速解下自己腰间的承露囊,从里面掏出嬷嬷给他准备的糯米糕递过去。
“喏,给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手便被旁边一个女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谁要你施舍的东西!”
秦骃眼睛一眨,吃痛松手,晶莹剔透的糕点掉到地上,动手的女人还不解气,将他往旁边重重一搡,推开他往他身后奔去。周围的下人见到秦骃被打都大惊失色,忙着要冲上前去,但来不及了,由那个女人带头的七八个人一瞬间齐齐挤到了府门口。
“哥哥,哥哥!”
“阿耶阿耶!”
“阿石——”
“祖父!”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与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在柱国公府前爆裂开来。
秦骃刚刚被他们你推我搡的站立不住,跌倒在地,腰间的圆月环佩因此滑落,掉到地上,“砰”的一声,碎成两半。
他的掌心被坚硬的石板擦破,地上洁白的糕点也被踩的稀巴烂,但秦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惊恐地回头看去,就见那七八个脏兮兮的人将他阿耶团团围住,他穿着粉色缕金重瓣宝相花纹腹襦的阿姐正惊慌失色地抱着阿耶拼命往上爬。
但他阿耶即使身长八尺,也不过比那些人高上一截,很快,她鲜嫩的粉色襦裙上,便多了十几个大小不一黑黢黢的掌印。
望着被弄脏的裙摆,秦含珠目若死鱼,终于瘪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