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扶羽先回到了村子里，打算把自己的身体换回来。
行至一处悬崖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风，瞬间周围的空气变得凝固，阴森的鬼气如冰雕般立在她的身后。
因为来人并没有任何行动，扶羽现在又是凡人的身体，她淡定地一步步向前走，并不想转头确认。
没走两步，身后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没有完成任务，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扶羽停下了脚步，想到来人可能错把她认成了小宛，也就慢慢转过了头。
眼前一团黑色的鬼气，有如泥巴一般，凌空随意变换形状。
普通的鬼气应该是呈黑色且透明，鬼气的浓重取决于鬼的阴龄。如果鬼气浓厚且可以随意变换，说明此鬼生前的修为不但高深，而且化鬼的时间也长。
扶羽看到这团鬼气，眉头深蹙。
她直觉困兽谷的事件，以及九天妖兽的事都与此鬼脱不开干系。
扶羽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顺着它的话答道，“是我办事不利，”她小心睨着那鬼气，试探道，“不知道我要如何弥补？”
鬼气冷哼一声，在她面前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弥补？我从来不需要别人弥补。做事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盯着扶羽的目光看不见眼睛，但光芒阴翳，分明带着燃烧之意。
这目光让扶羽觉得熟悉，她皱了下眉，下一刻，一道黑芒向她而来。
这道光芒强劲有力，修为绝对在扶羽之上，尽快扶羽已经拼尽全力闪躲，可还是没有躲开这一击。
黑色光芒击中扶羽的要害，她的身体飞出了悬崖。
扶羽的神魂及时从小宛的身体里飞了出来，鬼气来无影去无踪，等到扶羽飞身而上时，它已经不见了踪影。
扶羽转头看了眼掉下悬崖的小宛，内心一阵懊悔。
她果然太轻敌了。
可是这个鬼是谁，居然有如此强大的修为。
她满心狐疑，可恶的是居然什么话都没有套出来，这个鬼还真是做事干脆利落。她赶紧回村子换了自己的身体，召唤玲珑翼，一路奔着凤仪山而去。
玲珑翼飞行至凤义山脚下，山上的路须徒步而行，任何人不得御剑而御风。
凤仪山连接着人间殇阑阙，所以山下有一片乱葬岚，但山顶临天，仙气丰沛。
扶羽到凤仪山时天已经黑了，乱葬岗中散发中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恶臭。地上的白骨和腐尸纵横交错，年代久远的尸体已经化成了白骨，刚刚去世的百姓无人依靠者死后都会被扔到乱葬岚，他们的尸体完整，至于那些腐烂的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久，有的还被野狗啃过，身上的肉掉得到处都是。
她看了一眼，心中默念几遍往生咒。扶羽是有大爱之人，她愿天下太平，愿百姓老有所依，如今看到这里，心中不禁感喟，只能念些往生咒助他们早日超脱轮回。
死者已逝，她没有太多停留，抬头望了眼高耸入夜的凤仪山，没有迟疑地往山上走。
她云衫浮动，金甸闪烁，动作轻盈，有如一尾蓝狐，穿过乱葬岗。
还没上山，扶羽听见乱葬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
乱葬岗素来有活人被误抬过来，她不犹豫地转过头，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尸骸，终于在一堆白骨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他闭着眼，看样子很痛苦，低低□□时，身体还小幅度地扭动。离的太远，扶羽看不清那孩子的样子，她转身朝他走去。
月光忽明忽暗，朦朦胧胧间，扶羽低下了头。
眼前的男孩眉清骨秀，皮肤细滑，衣着华贵，绸缎面料，暗绣花色。他应该不过总角，小小的人儿躺在乱尸堆里，周围的恶臭熏天，他唇色极白，不舒服地皱着眉。
扶羽蹲下身，探手去摸他的身体，男孩额头滚烫，应该还发着高烧。她马上驱动自己的精气替男孩治病。
据她观察，这孩子细皮嫩肉，穿着也是大门大户才买得起的料子，可见应该是养尊处忧的贵公子。
可是若真是贵公子，就算病故，父母怎么舍得将他扔到乱葬岗。
她叹了口气，一切只好等他醒来再问。扶羽记得这山上有一处闲置的破庙，此时天色已晚，她带着一个孩子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先上山再说。
扶羽拖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暂时无法上山，破庙简陋破败，只有一尊不大的神像，金身斑驳，粉刷的金漆已然掉得七零八落，里面的泥巴晕染到了神像上，污浊不堪。
这神像正是浩渊祖圣，当年浩渊一手打造了人间殇阑，受百姓敬仰，在凤仪山上立此神像，后来还建了庙宇。只是浩渊成魔后，这里就很少有人来了。
久而久之，破庙露风，神像被冻裂掉漆，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
像如人是，浩渊祖圣一生成就，到头来竟败在了一个情字上。
破庙里没有能垫着的东西，扶羽只好变出一套被褥。
那男孩退了烧，睡得倒是熟。这个时节晚上说冷不冷，但睡在破庙里也难免受风寒，扶羽用结界将破庙包裹起来，阻断了外面的寒气。
萤晶兽从她身上飞出来，小小的身体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神女，这孩子好可怜，我们留下来照顾他几日吧？”
这小虫子还挺有同情心，扶羽笑了笑，替男孩掖好被角，“等明天他醒来，我们就将他送回家去，带着他恐怕不方便。”
“明天就送回去？”萤晶兽不太满意，“可是他家里人这么可恶，将他扔在乱葬岗，送回去还不是受罪。”
扶羽叹了口气，萤晶兽说的有道理，她斟酌片刻，还是说道，“明天再说吧，总之我们不能带着他上路。”
她一介神女，带着一个男孩，恐有所不便，如果他家里人真的不想养他，扶羽打算给他找一个好人家寄养。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萤晶兽又飞回到扶羽的衣袖里。
第二天天没亮，扶羽就加固了结界，然后召唤玲珑翼下了山。她可以不用吃喝，但是那孩子不行。
扶羽在市集上买了一些包子和粥，再回来时那孩子已经醒了过来。
他倒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一醒来就哭闹。扶羽走进来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被褥上，小小的年纪眉头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子。
他目光墨黑，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深沉。
扶羽一进来他便抬起了眼，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他居然露出了一抹厌恶，小心翼翼地瞪着她。
扶羽愣了一下，这样的神情让她觉得熟悉。在孩子面前，她没有戴面纱，孩子不懂美丑，可也不至于嫌恶她的脸，“你醒了，我买了包子和粥，你先吃一点恢复精力。”
男孩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吃食上，神情犹豫却兴奋，他舔了下唇。
孩子就是孩子，饿了就是饿了，扶羽轻轻笑了，将吃食拿到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勾引道，“要不要吃？”
男孩子不情愿地点了下头，看得出他是真饿了。扶羽将包子和粥放下，看着他吃了五个包子，喝了一碗粥，这才满足地抹了下嘴。
他吃完，不但不感激扶羽，居然瞥了她一眼，用大人的口吻一板一眼说道，“你别误会，我一般是不食嗟来之食的，但我更不想死，所以我才会吃你的东西。”
这样严肃正经的表情，直接把扶羽逗笑了，不食嗟来之食还怕死？
她不想同一个小孩讲这些道理，只得点头隐笑，“我知道了。”
男孩讲完这话，马上转过眼不再看她，还刻意用自己的手挡住了侧眼，唯恐避她不及。扶羽皱了下眉，记忆深处又出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
第一次看见她就想将她斩首，避她如怪兽。
扶羽深吸了口气，接着问他，“对了，你家在哪儿，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在这样的话语里，男孩竟不由得垂下了头，“我不想回家，也没有家。”
萤晶兽似乎很不想离开，它高兴道，“神女，我们就下来陪他吧，他多可爱！”
可爱？
扶羽真的半点不觉得这男孩可爱，但眼下她不愿过多触及他的伤心处，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早上吃了五个包子，中午他也不饿，萤晶兽从扶羽身体里飞出来，一童一兽玩起了捉迷藏。
扶羽观察这孩子，他的城府的确很深，她问他的名字，他都不说。可是这会儿和萤晶兽玩耍时，又是一副孩童的纯真模样。
日后的阳光正足，洒在孩子额头的汗水上，有如晨露般清澈。
他的笑容纯净，不掺杂这世上的任何污浊，像熟睡的花蕾，扶羽不禁要想，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让他不愿回家，不愿看见自己的父母。
到了晚上，电闪雷鸣，不肖片刻便大雨倾盆。
小孩子到了晚上精力差，再加上他刚刚病愈，早早就睡下了。这会儿下雨打雷，倒是让他睡得不安稳。
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梦魇，出了一头的大汗。
扶羽不会哄孩子，这会儿只好轻轻拍打着他，哼起了小时候的童谣。童谣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调子她还记得。
那年修罗镜中，念初尘受伤晕迷，她也哼过这个调子，然后他就睡得安稳了。
外面雷电交加，蓝色雷纹在天空中乍现，像瞪起了虎眸，从天空劈下的瞬间，带着雷霆之势，向着大地咆哮。
扶羽是一晚没睡，一直在哼着调子轻轻哄着他。
她看着男孩。
他的眉眼小小的，双睫浓密，卷翘纤长，他的中规中矩，眉头却始终微蹙，睡得并不安稳。扶羽没来由地心底一阵悸动。
明明不知道这个男孩，可内心深处总觉得他有些亲近。
轻轻摇了下头，扶羽挥去了心头的狐疑，终于是三更时分才打坐入定。
第二日男孩还是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还刻意不去看扶羽，只跟萤晶兽玩耍。扶羽还有事要办，本想探他记忆，可又怕灵气又损害他的灵台。
她只好耐下心来慢慢引导，可男孩到底倔强，如此过了十日，扶羽竟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她顿觉自己不太会哄孩子。
倒是男孩每天晚上睡觉时，总是闭着眼问扶羽，“大姐姐，你会不会带我一起离开，我很乖，保证不会打扰到你。”
扶羽张了张嘴，本想告诉他自己不可能带他一起，但又一想，她同一个孩子讲大道理，他恐怕也不能理解。
等找到了他的父母，解决了困扰，他自然是愿意留在父母身边的。
扶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没想到男孩居然闭着眼笑，还伸出了尾指，“那我们拉勾勾。”
看着递过来的小手，扶羽心中咯噔一下沉响，有些事情还来不及回忆，那男孩便转身抱住了她，迷迷糊糊时听他呓语道，“大姐姐对我最好，我要跟着大姐姐一起走。”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扶羽心中成形，她看看熟睡的男孩，他的脸廓，他的眉眼，还未长开的五官，慢慢地，一个人影浮现在她脑海里。
扶羽摁住了心口，眼睛微微睁大。
她告诉自己这其中还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不会这么巧合。
扶羽盯着他的脸直到天亮。
她决定试探他一下。
扶羽从山下回来，男孩正和萤晶兽玩耍，萤晶兽也是奇怪，一直留在这里，它似乎也很开心。
男孩一见她回来，马上蹦跳着过来，他个子不高，也就到扶羽的胸口，一过来目光平视着他的胸口，却笑得甜美，“大姐姐回来了？”
扶羽弯下了身体，与他面对面。
男孩马上转开眼，看向萤晶兽。
她不动声色地笑道，“大姐姐今天化了一个不一样的胭脂，你觉得好看吗？”
男孩点点头，马上垂下了眼。
扶羽又问，“绿色的也好看？”
男孩又点点头。
扶羽一颗心七下八下，跳得厉害，她慢慢直起了身体，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愣了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根本没有涂绿色的胭脂，你也根本看不见我，对不对？”
她闭上了眼，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男孩没想到扶羽会诓他，愤怒地瞪她一眼，“你居然骗我？”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骗我！”扶羽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一大一小互瞪了一会儿，男孩最先败下阵来，他嘟起了唇，还是那副装乖讨巧的模样，“好吧我承认，你是我见过的最丑，但是心地最善良的小怪物。”
扶羽闭上眼，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咬着牙道，“我还真是谢谢你！”
男孩没听出她的话外音，反而高兴地拽住她的衣袖，“那小怪物可以带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