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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龙颜骤变隐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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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勉强维持的笑容,霎时间烟消云散。

    他追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我将今日二哥遇刺之事详细告知。

    父皇深邃的眼中涌出一道微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小心接过我手中的方巾,将黑针抖入桌上宝瓶,用红绳封好瓶盖。

    他淡淡道:“凶手果真另有其人。”

    父皇显然已经猜到凶手的身份了。

    但他显然不愿去追究此事。

    他只是让我退下。

    那张脸,仿佛又老了十岁。

    我和二哥被夏侯宣送回了六王宅,蛟呼王府和蚺鳞王府的人早已被限制出入。

    此后,两座王府将会被天蛾卫长期监视。

    我跃上屋顶,南方烟羽楼的璀璨灯火依稀可见。

    “烟羽楼的女掌柜的收了朝廷的封口函,她只需把此事忘了,烟羽楼便能永远红火下去。”

    人随音到,我身旁已立着一个身着熔墨禁军服、头戴蛾翅烛火冠的身影。

    是夏侯宣。

    他与我同观远景,继续说道:“五王爷和宾客、奴仆们也被旁人当作醉鬼,让乔装成府中之人的天蛾卫给背了出去。”

    我不愿再提此事,问道:“卢熹微怎么样了?”

    “卢长史已被送回相府,想必得在家住上几日。”

    “寡人明日需要上朝吗?”

    “七王爷觉得呢?”

    我轻笑道:“寡人明日还要早起,先告辞了。”说着跃下屋顶,躲入床中。

    现在的我也只能躲入床中了。

    没有四哥和五哥在,原本热闹的夜晚登时陷入了冷寂,令人心中发毛。

    父皇是无法拯救我的。

    他既不是订定万物韵律的神明,也不是手握绝对权力的开国先皇。

    他只是个皇帝而已。

    我闭上眼,躺在冰冷的床上,整个人好似飘摇在浩瀚穹宇之中,忍受着不透人间烟火的严寒。

    身体渐渐凝固,直到仆人将我唤醒。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照旧打发走了仆人,独自走到铜镜前洗漱更衣。

    瑞兽葡萄镜中,我眼眶的乌黑向外蔓延,无神的双眼更显病态。

    忍冬纹银熏炉发出的荼芜香,在鼻尖缭绕跃动。

    熏香非但没有起到醒神的作用,反而让人头晕想吐。

    用过早膳,我骑上马,由家奴牵引着,向太明宫南门行进。

    早朝的文武百官,也都由仆人打着灯笼牵着马向同一方向聚集。

    在大理寺旁的岔路口,当朝丞相卢应龙的马从我身侧行来。

    家奴一见,连忙停马相让。

    卢相公与我相视点头,便快马向前行去。

    待他走出一段路程,我才继续前行。

    亲王必须给大臣让行,这是历朝历代留下的规矩。

    “王”乃爵位,荣誉称号而已,闲散王爷手中一般既无责任,亦无实权。

    和诸王不同,朝中大臣手中往往拥有实在的职位和权责。

    尤其是丞相这样的大臣,见到亲王更加不得礼让,否则便有奉承讨好之嫌。

    太明宫南门外百官聚集,好不热闹。

    卢相公始终态度清冷,与我保持着距离。

    罢了,我不过和他的儿子交好而已。

    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也岂能是我区区小王能够亲近的!

    卯时正,宫南两扇门同时打开,监察御史带领众人走入太明宫。

    夹阶校尉和监门校尉开始唱籍。

    唱籍,就是拿花名册点名。

    唱籍完毕,我随百官一同进入上朝的紫云殿。

    《龙律》规定,百官入阁时,当依官阶大小排序,且文官在东,武官在西。

    我早先随父兄出征的战功,早已全数用于抵过。

    当下任“员外郎”这一闲职,乃是文职。

    所以我在东边的蹑席上,在“圣人驾到”的唱喏声中,与群臣一同向父皇行蹈手礼。

    礼毕,百官开始奏事。

    而我则颇不耐烦地立在原地,忍受着紫云殿内让人头晕目眩的熏香,暗暗抱怨着老头子们缓慢的语速。

    我不知自己的烦躁是如何形于举止的,但父皇敏锐的目光准能洞悉朝堂上不和谐的成分。

    他威风堂堂地坐在靠背雕着九条龙的黄金椅上,朝我喝问道:“蚺鳞王因何躁动?”

    那声音威严至极,几乎能将百官压得当场跪下!

    但我从没把自己当作百官之一。

    我只是一个好事的闲散王爷,哪里有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哪里就有我神夜唯渡推波助澜。

    所以我还算规矩地站了出来,朗声道:“父皇,儿臣不服!”

    父皇问道:“有何不服?”

    “儿臣不敢说。”

    “那你要怎样才敢说?”

    “父皇肯容儿臣说实话、做实事,儿臣才能说实话、做实事。”

    这一来,我便用言语僵住了他。

    父皇面儿上有些尴尬:“朝堂之上,人人都应该说实话、做实事,朕岂有不容之理!”

    我便没了顾忌,朗声问道:“儿臣想请教父皇,为何开国之时,太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意赦免含冤之臣,严惩奸逆之辈?”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开国之时,太祖几乎是一人总揽天下大权,无人敢像你这般不服!”

    我又问道:“那为何当今朝廷,父皇即便能明辨是非、真假、善恶,也无法像太祖一般百无禁忌,果决处置天下事?”

    父皇毫不掩饰地答道:“只因权臣夺势,皇权削弱。大臣手中权势积累过盛,而皇权反而受到牵制。”

    “若忠臣贤才揽权,则天下如何?”

    “皇城平安,王朝兴盛。”

    “若奸逆庸宦揽权,则天下如何?”

    “国现凶兆,离亡不久。”

    “良将受冤,忠臣被贬,蛮夷入侵,国库收紧,此乃何兆?”

    “大凶之兆。”

    “如今神夜王朝,是此兆否?”

    “正是此兆!”

    父子两这一问一答,听得朝上百官惊骇万分。

    连那些打算看戏的权臣,都开始全身震颤、汗流浃背。

    倒也有一些虽无大才但颇为忠勇的武将,脸上不禁露出快意之色。

    很多众人皆知的事,说与不说,竟有着完全不同的光景。

    我沉默片刻,骤然发问:“那为何赵相公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尽是惊呼之声。

    左丞相赵德才也不愧历经官场风云之人,听闻此言,亦波澜不惊。

    他长一张国字脸,浓眉淡须,外表正气凌然,一副忠厚老实人模样。

    我们一般称这种人为“乡愿”。

    和卢相公一样,赵德才着一身仙鹤朝日服,服上崇山峻岭、云雾缭绕,整个人宛若孤魂野鬼,漂浮在坟雾之中。

    父皇明知故问:“这是何意?”

    我朗声道:“父皇,儿臣立下的战功,和赵相公相比,如何?”

    “功过相抵之前,胜于赵爱卿。”

    “儿臣对王朝之贡献,和儿臣之过错相比,如何?”

    “你立的功乃战功,驱除鞑虏,恢复河山;你犯的过,乃离经叛道、违抗礼教之过。虽功已抵过,但功不可没。”

    “赵相公之功,和过错相比,如何?”

    父皇不言。

    我不禁冷笑:“儿臣替父皇说了吧!赵相公之功,乃是投机取巧、玩弄权术之功;赵相公之过,乃是坑害良臣、铲除异己之过。功难抵过,唯有一死,方能赎罪!”

    朝上又是一阵惊呼声。

    他们又何曾想到,区区皇子竟敢公然和当朝丞相为敌。

    赵德才面带微笑,站出来作揖道:“陛下,七王爷年轻气盛,对臣有一些误解。不如,待退朝之后,让臣向七王爷解释一番,把这误会说开了如何?”

    我笑道:“赵相公脸皮之厚,当真叫人佩服至极!”

    赵德才小心翼翼提醒道:“七王爷,此乃朝堂之上,不便太过放肆。如市井之人骂街,有损陛下颜面。待老夫退朝之后,定和王爷好好说道说道。”

    作为丞相,这样对一个亲王说话,已是十分客气。

    但我并不领情:“儿臣和父皇说话,本不该有外人插嘴。既然赵相公有亲近之意,那请父皇容我问赵相公几个问题!”

    父皇不言,显然是应了。

    我问道:“本朝圣明,用人不拘泥于身世。但凡贤德之才,一有机遇,皆可出将入相,是与不是?”

    赵德才道:“正是。”

    我又问道:“照此说来,赵相公原为戏子,戏子拜相也无可厚非。那赵相公为要操纵史官修改史书、抹消戏子身份,并坑杀知情之士?”

    几位赵德才的同党不禁“咦”了一声。

    那些原本不知情的官员,则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赵德才也没否认:“本朝用人,不拘泥于出身。但世间俗人居多,易生成见。看这朝堂之上,诸位同僚得知老夫出身戏子,便有唏嘘之声,更别提民间市井!届时,王朝之颜面何存?”

    紫云殿登时安静下来。

    我不禁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赵德才颇为得意,反问道:“七王爷可还有其他事要与老夫论道?”

    我翘起了嘴角:“当然有,只是怕这些事情都论清楚了,赵相公的命也就没了!”

    赵德才面无波澜:“人正不怕影子歪,若七王爷能论出一把刀来,老夫领死便是!”

    “好!”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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