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每一个呼吸里
回家以后,沈辞盈看见姜让尘的拖鞋在玄关,他走了。
厨房里有留下的粥和字条,提醒她好好吃东西。
她从锅里舀出热腾腾的粥,然后回到房间准备睡午觉。
梦中,她降落到了一个暗沉的古堡。
雕花窗棂隐隐发出压碎核桃的声音,白色窗幔在不安分地飘动。
惨白的光阴森森地渗入,纱幔上的褶皱波浮不定,墙上火红色的字明明暗暗。
沈辞盈没去过鬼屋,但是这些如同鬼屋般恐怖的场景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梦里。
她往前走了一步,感觉踩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下头,却看见了满地尸骸。
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像昨天学校的食堂,像今天医院的大厅。
凭空出现千万只手,一齐将她推进了前方的巨坑。
她感到一阵失重,于是猛地睁开双眼。
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她睡前拉了窗帘,不知道现在今夕何夕。
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楼喝水,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原来距离她上楼睡觉不过才过了两个小时而已。
她回到房间,跌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把手机充好电,她看了看未读消息。
告诉彭倪自己生病了,最近没办法去学校了,然后又给班主任打电话说明情况。
怕李太钊不信,她拍了医院的检测单和药。
李太钊毕竟是老老师,他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学生,安慰她在家好好休息,可以让同学把她的卷子收好。
她给姜让尘发了消息,说她去医院看了,开了药,回家也吃了粥,让他好好上学,不用担心她。
最后划到谌江川上。
满屏的绿色消息,白色消息的最后一条,还是很久以前,他说:
“我想你。”
她想努力回想集训离开那天早晨,谌江川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她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
但她记得,他明明说过会等她回来的。
明明说过的。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很久很久,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好像这样就不会感觉自己在下坠。
彭倪发来了消息。
“没事就好,刚太钊跟我说让我帮你收好东西,我等会去收发室把书、作业、新的卷子还有笔记寄给你,给我你家地址。”
“乖乖,你要好好养病啊,我等你回来。”
“哦对,莫松洋他们听说了你的事,把造谣的人打了一顿,就是之前跟谌江川特别不对付的那个梁远寒。他们也在学校墙上好好澄清,又找了他们班主任说明谌江川真的是出国读书了。”
“好像梁远寒也不是想针对你,他就是想说谌江川是个为情所困的废物,但是后来传着传着大家的矛头就莫名其妙指向你了。”
“好好休息,不会有人再说你什么了,放心吧。”
沈辞盈说了谢谢,把地址发给了彭倪,然后就不知道回什么了。
那个名字在心里近乎顽劣,沈辞盈仅仅只是看着,心就很痛很痛。
她带着无法摆脱的忧郁,努力地站起来,想走到窗边看看窗外的风景。
可她忘了,现下已是冬天了,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花圃,里面的一切都枯死了。
包括之前努力攀附铁网的蔷薇。
她想做点什么,于是在网上买了花,将枯死的挖走,往泥土里栽种新的生命。
新的天竺葵和三色堇让整个花圃看起来明亮了很多,她还买了几朵香槟色的玫瑰放在花瓶里,放在房间。
就这样,她开始努力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比如打扫了整个家里的卫生,收拾自己东西很多的书柜。
还有收拾她妈妈的东西。
弄完一切,她点了外卖,正巧彭倪给她寄的书到了,吃完饭后,她就打开了箱子。
箱子上方是几封信,分别来自于彭倪和唐芸萱,还有一些班上的同学。
箱子里面还有一堆千纸鹤,是彭倪折的。
她附了一张留言:看!我学会了!厉害吧!上周的时候没事就折,原本是想祝你竞赛顺利,现在希望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早日康复!
沈辞盈把每一只千纸鹤都好好收藏到盒子里,有些弄皱了还心疼地抚平,然后坐下来慢慢看她们的信。
多是一些安慰的话,这给了沈辞盈莫大的鼓励。
箱子底部还有化学竞赛的试卷,是江可歆给她准备的。
她突然就觉得心脏有些疼。
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学姐,一个本来应该不太喜欢她的学姐,居然在知道她的事情后细心给她准备了试卷,甚至还给她写了信。
她好像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爱意。
于是她拿出卷子,从她最喜欢的化学开始做。
她们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程,现在就已经开始复习了,所以即使沈辞盈不去上课,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即使她做题比以前慢了很多,做一会儿就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有些烦躁地想撕卷子,但是她还是坚持做完了。
她有些难过,这种难过直到她对完答案发现自己错了很多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她几乎是颤抖着拿着红笔在自己的卷子上划了很多条杠,到最后,甚至满头大汗。
沈辞盈虚脱一般倒在座位上,灌了自己一大杯水试图冷静下来,但是不行。
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无力感很快遍布全身,各种煎熬和困苦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她脱力般回到床上,平躺了许久以后仍旧痛苦。
哪怕只是躺着看着天花板上自己选的很喜欢的吊灯,她都觉得自己的精神在经受着极度的折磨。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没过多久又在下坠的感觉中惊醒。
身上又出了很多很多的汗,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洗澡,洗完后因为没穿鞋摔了一跤,膝盖青了一块。
仅仅是看着腿上因为小时候顽皮而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她又开始止不住的难受了。
这种永远找不到精神安宁的感觉令她精疲力尽,这种每个积极的念头都胎死腹中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她看着暖黄灯光下自己的手腕,突然产生了想要破坏什么的感觉。
她靠疼痛确认自己还活着。
失眠的夜晚,身体内如同有数万场战争同时打响,无论死亡与否都已浑噩,她布满弹坑的精神与坑洼的月球无异,被死死钉在漆黑的夜幕里,等待湮灭。
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受赐解脱,然后痛苦地睡去。
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天,到了周五,姜让尘该回来了,沈辞盈中午的时候叫了外卖买菜,下午在家里捣鼓做饭。
但她很快放弃了,她什么也学不会。
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废物,什么也做不好,她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
于是她准备出去买菜,上楼穿衣服的时候,看见那几朵玫瑰花已经枯了。
很遗憾,她已经每天都换水了,可是还是留不住那些美丽的玫瑰。
然后因为连绵的雨,家门口的瓷砖很滑,她又摔了一跤。
手掌破了皮,她就这么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姜让尘下午班会课都没上就跑回家了,他看到沈辞盈坐在地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手。
他走近,看见了对方的伤口,把她抱回家处理。
“你回来了。”
“嗯,还疼不疼?”
这周在学校,姜让尘别的什么都没干,专门学习了一下抑郁症。
他还在空闲时间问了张瑶,问平时跟沈辞盈交流应该注意些什么。
“不疼。”
“我本来想做饭,但我不会,我就想出去买吃的。”
“没关系,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听到厨房传来的声响,沈辞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她甚至想问今天晚上姜让尘能不能陪自己睡觉,但是又怕被噩梦惊醒的自己吓到他。
姜让尘做的饭不能说特别好吃,但是沈辞盈吃的很香。
是近日来她吃的最好的一顿。
吃完饭,姜让尘去洗碗,沈辞盈仍旧坐在沙发上。
她本该心情很好的,但是心里又很闷。
姜让尘坐到她身边,两人一起并排看着窗外。
“其实今天我很开心。”
“开心你回家了,开心我们一起吃饭。”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
“没关系,你不用强迫自己开心。”
“真的吗?”
“对,任何情绪都不是无端而起的,不用担心。”
姜让尘好像变得成熟了很多,好像突然间变成了自己的哥哥。
这个认知让沈辞盈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是不是好没用,我”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痛苦地捂住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难受——”
姜让尘慌张地抱住她,试图缓和她的情绪,但是没有用。
于是他打电话,得知今天张瑶在医院的诊疗室,于是他把沈辞盈带到了诊疗室。
他站在外面,听到里面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以及沈辞盈的低吼,还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担心地在门外徘徊,直到张瑶带着沈辞盈出来。
他看着从里面走来的沈辞盈,甚至怀疑以前那个经常同他拌嘴的姐姐去哪里了。
头发凌乱着,她低垂的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嘴唇发白,甚至在轻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带她回家吧,晚上吃这个药。”
“有副作用,会睡很长时间,可以只吃半颗。”
“谢谢张阿姨。”
回家以后,沈辞盈从姜让尘手里拿过药,然后上楼回了房间。
姜让尘放心不下,过了一个小时后去敲门,发现没人应。
他轻轻开门,窗帘没拉,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沈辞盈在安眠。
他送了口气,回到了房间做作业。
第二天,直到下午两点,沈辞盈还没有起床。
姜让尘正准备去敲门,看见沈辞盈穿着睡衣走了出来。
“早。”
“早,你想吃什么?”
“我想喝粥。”
“好,你先去洗漱。”
沈辞盈喝完粥才发现已经下午了,“我睡了这么久啊。”
“嗯,休息的好吗?”
“挺好的。”
她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药物的缘故,她睡得很熟,没做一点梦,醒来也没有任何感觉。
但是姜让尘能发现,她的行动比以前迟缓了很多。
吃完饭,沈辞盈问张瑶医生现在在不在医院。
“她在诊疗室,晚上也没人。”
“嗯,那我自己去。”
“我送你去。”
沈辞盈执拗地说:“不要,我自己可以。”
“好,那你注意安全。”
只是出门的时候,姜让尘依旧跟着她。
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自己也跟着,看着她下了车,慢慢地走到路牌前,寻找心理部。
沈辞盈戴着围巾口罩,走到心理部一楼问诊疗室在哪里,然后坐电梯上了六楼。
他给张瑶发消息说沈辞盈上楼了。
他回了家,张瑶说今天沈辞盈的情绪很稳定,说等会儿送她回家。
晚上,沈辞盈洗漱完,看见姜让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姜让尘见她来,关了电视,用眼神询问她怎么样。
“我觉得特别荒谬。”
“什么?”
“我刚刚在诊疗室看昨天监控画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视频中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那个又哭又叫、把诊疗室弄的一片狼藉、把头发揉乱、不停用纸巾擤鼻涕、哭的毫无形象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姜让尘,我觉得很荒谬。”
“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挺好的,也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很开朗,我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
“我每天必须要吃药才能入睡,时常梦魇,每天都打不起精神,集中不了注意力,对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
“我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会不可遏止地想到死亡,想离开这个世界,想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姜让尘,我真的很没用,对不对?”
“怎么会这样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今天晚上难得的晴朗,月色朦胧,姜让尘看着沈辞盈,将自己组织了很久的话说出。
“为什么这么想,你是病患,你是受害者,你没有错。”
“沈辞盈,你看着我。”
“我会陪着你度过这段难熬的时间,但你不能自暴自弃。”
“我查过这个病,也向医生了解了很多,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之前也从来没有意识到,人还可以被锁在自己的思想里。但是你不要害怕,你感受到了生命的恐怖和黑暗,就能够感受生命的奇迹与光明。”
“我亲爱的姐姐,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爱你的人,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虽然我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甚至不能理解,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要加油,活在当下,活在每一个呼吸里,浓雾散去的日子里,会是一片晴好。”
和姜让尘聊完天后,沈辞盈躺在床上。
她不想吃药,想看看自己什么时候能睡着,不出意外地失眠了。
但是她不像前几天那么焦虑,不为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觉而自责。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读书,她设想未来的道路,发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什么兴趣也没有。
即使她知道凌晨四点不是适合理清人生的时间,但是在这样的夜晚,她无事可做,只能拥抱着残缺的自己,想象她如果一辈子不能走出这个深渊,该怎么办。
手机上的时间慢慢走到五点,她看了看下面的日期,12月22日。
冬至过去了,她迟钝地想,过了12月22日,白昼就会越来越长了。
黑夜就不会如此这般地难熬。
她想,她还可以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走好多好多步,不怕此刻狼狈落幕,不怕此刻昏暗无助。
她还可以,走很多很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