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熬的冬天
周一早晨她回了学校，没有去升旗，李太钊在保安室把她带回教室，她看见桌上摞了一厚叠试卷。
周叔请假的时候将她家里的情况大致与李太钊说过，李太钊没有提及沈辞盈的伤心事，只是简单说了一下进度，宽慰她不要着急。
“谢谢老师。”
升旗仪式结束，班上同学陆陆续续地回来，彭倪看到旁边空了两周的座位终于回来了人，赶忙过去。
“现在感觉还好吗？”
“已经不发烧了。”
她看出了彭倪的欲言又止，但是现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理会了。
浑浑噩噩上完一早上的课，彭倪让沈辞盈回去休息，她帮她去食堂买饭。
“不用麻烦，我们一起去吧，你想吃什么？”
“不是，你食堂人太多了，我不想去。”
沈辞盈能够感觉到一早上，班里的人都若有若无地打量她，再加上彭倪奇怪的反应。
“发生什么了么？”
彭倪左右看看，低声说。
“谌江川也没来学校上学，他们都在传他”
彭倪咬咬牙，“他们都说他跳楼了，之前还有警察来学校，不知道是不是处理这个问题。”
“什么？！”
“而且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说他是为了你跳楼的，因为跟你吵架了。”
沈辞盈听到还是呼吸一滞，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
“他在学校跳的楼？有尸体？”
“没，他好久都没来学校了，从你集训走那周就没来过。”
“那警察来干嘛？”
“我不知道啊，但是应该是别的事情了吧。而且莫松洋前一周也没来上课，等他回来解释说谌江川只是出国了，他们班主任也说了是出国，但是流言已经传了太久，没人在意了。”
彭倪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谌江川他没跟你说吗？”
沈辞盈围上围巾，“没有，我们没联系了。”
“啊”
“走吧，去吃饭。”
沈辞盈原本想着，这么扯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人相信吧。
她回想起那天的最后一通电话，虽然谌江川最后听起来确实出了什么事，但是莫松洋说他没事，沈辞盈还是相信的。
跳楼？不可能。
但是谌江川为什么在她集训那一周也没来学校上课呢？
她的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但是她还是慢慢走去了食堂。
只是她低估了消息在高中生之间传播的速度，也低估了大家的八卦程度。
即使这件事情听起来非常离谱且荒谬，但是人们并不会在意事情的真相，只想知道那个传说中高三成绩很好的男生是不是真的为了女朋友跳楼。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故意躲着藏着，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的名字总是同时从他人的口中说出。
众口铄金，目光如炬，沈辞盈一进食堂就听见周围的议论纷纷。
她站在食堂的人潮中间，听见别人的指点，感觉自己像置身深渊。
周围人的脸不断变形，她听见的声音越发尖锐，看见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她感觉很恐慌。
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龙卷风里，但是她的大脑却一直在不屈不挠地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运转着。
她仿佛看见周围的人变成了牛头马面的怪物。
恐惧滋生着想象，想象又滋生着恐惧，周而复始，直到她把自己逼疯。
她跑出食堂，一路回到寝室。
她一直流着泪，大口地呼吸着。
她想回家，想回家。
她想离开这里，想见母亲，想见谌江川。
母亲去世了，谌江川失联了，她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根本忍不住眼泪。
心脏好难受，头脑像要爆炸一般疼痛。
“辞盈！”
“辞盈，你怎么了辞盈！”
追上来的彭倪焦急地问着。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好，我去找班主任，等我。”
寝室门的隔音原本很好，但是沈辞盈今天却能清晰地听见周遭的人来人往，听见她们在交谈。
沈辞盈痛苦地捂住脸，她感到恐慌，她想把自己锁起来，不想看见别人，不想听见声音。
她拉上窗帘，用被子蒙住头，试图规避一切。
大脑沉重，像某根神经承受不住这份痛苦的重量要断了，随后引发了千千万万脆弱的神经崩塌。
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痛苦的梦。
梦里是血红色的天空，遍地形状各异的尸骸，腐朽和血腥的味道充斥鼻腔。
金色眼睛的巨兽睁开双眼，她痛苦地跪下，任凭对方用枯枝藤蔓缠住自己的身体。
其实那些藤蔓甚至没怎么碰到她，她却觉得五脏六腑都碎裂了，说不出来哪里疼，感觉哪里都很疼。
她躺倒在地上，周边传来各种小虫子窸窸窣窣的声响，头顶的天空似乎愈发沉重。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见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怎么又进医院了？
姜让尘守在手边，看她醒了，叫来了医生。
她能看见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能听见医生在说话，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像大脑无法识别。
大脑昏昏沉沉，姜让尘也在对她说着什么，她能听见，却理解不了。
耳朵轰鸣，头脑混沌，她摇摇头，示意姜让尘别说了。
姜让尘见她这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同医生走了出去。
刚刚手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令她战栗，她迟来地感受到眼睛有些酸涩，才慢慢回想起先前发生过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沉重，就好像这段时间所有压抑着她的强烈的痛苦的情绪累积到了临界值。
内心像发生了一场宇宙大爆炸，将自我意识炸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无边的黑暗的宇宙里。
很奇怪，明明之前内心像经历了一场火山喷发，现在却像一潭死水一样激不起波澜。
好累，她躺在病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如果可以，她想永远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姜让尘和她打车回了家，甚至亲自下厨给她做吃的。
回来的一路上，她感觉自己一直是以第三人称看着这个世界。
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躯体，她和自己的身体分离了，听什么声音，看什么风景都像隔了一层雾。
或者说就像大脑上覆了一层膜，让她感觉一切都变得很辽远。
直到和姜让尘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她都还是有些混沌。
“在你睡着的时候医院给你吃了些药，所以你现在可能会觉得有些难受，这是正常的。”
她接收消息的速度很慢，过了半分钟，才消化完姜让尘说的话，然后点点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吃饭。
也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东西，但是感觉肚子饿了，不太舒服。
“这几天就先在家里休息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就会回来。”
他其实也想这几天在家陪着自己的姐姐，毕竟家里出了事，他也没有想回去上学的心思。
但是他出来地匆忙，接到电话以后来不及想太多，直接从后门翻了出去，必须得回去解释一下，并且说明他接下来可能会时不时地离开学校。
下午又下起了绵绵的雨。
沈辞盈坐在沙发上，就这么发了一下午的呆。
她不想碰手机，不想吃东西，整个世界安静地只剩下沙沙的雨声。
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病了。
客厅里放着儿时的地球仪，沈辞盈百无聊赖地转着，恍然间希望能把世界转到下一个世纪。
上一个也可以，只要不是现在。
她想挣脱时间的束缚，回到过去，或者去到未来，总之不是现在在深渊里沉浮。
我该做什么呢
不想去上学，不想见人，不想交谈。
要去看医生吗？
如果要去的话，要让姜让尘陪自己吗？
她纠结着，因为不想和别人交流，甚至包括自己最亲的人，但是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医院。
但她还是下定决心明天去看医生。
可她从前不怎么来医院，来的时候也会有母亲的陪伴。
当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看见他们都行色匆匆，嘈杂的人声涌入她的大脑，她觉得很崩溃。
她痛苦地喘气，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然后不自觉蹲下身用手臂抱着头。
不行不行！
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突然想死去。
头好痛想一头撞死。
于是她这么做了，她猛地起身，因为贫血眼睛发黑了一瞬，然后对着最近的柱子用力撞了过去。
周围的人发出惊呼，她额角破了个大口，正流着血，被周边的护士带走。
包扎的地方也乱哄哄的，她挣扎着想要逃离。
她想，她为什么不可以昏倒。
如果昏倒了，就不用面对这些人，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她们会盘问她，问她怎么了，为什么来医院，是想看什么病，为什么撞柱子。
可她会什么都答不出来，她会痛苦，甚至会因为这些而尖叫。
她觉得满世界都是碎玻璃，扎得浑身是血。
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问她什么，而是把她带到了心理诊疗室。
里面坐着一位和蔼可亲的医生，她有些印象，是昨天的那位医生。
“辞盈，坐。”
“记得我吗？咱们昨天见过的。”
“嗯。”
“撞的疼不疼啊，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里的墙壁是奶黄色的，不像普通病房那样惨白惨白，架子上放着绿植，就连身后的沙发都分外柔软。
“不疼，没有不舒服。”
“今天主动来医院，是想来看病吗？”
“对。”
“医生我是怎么了吗？生什么病了？”
“我们辞盈很健康喔，只是因为最近出了些变故，所以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
对方笑的很温柔，眼神里闪烁着疼惜。
“不用安慰我的。”
“哎”
“你愿意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抱歉。”
“那我们还是先做个测试吧。”
是抑郁症的测试。
林城第三人民医院beck抑郁问卷。
即使沈辞盈在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当她真正直面这几个字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畏惧。
她对此了解太少，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要怕，这没什么的，只是一个测试而已。”
她深呼吸一口，在电脑上操作着，手都在发抖。
她原本是一个看题做题都很快的人，但是这一次，她却几乎在每道题上都停留了半分钟以上。
因为她要慢慢地、很仔细地集中注意力，才能明白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
结果没有显示在电脑上，医生将它打印了出来。
她看见上面总分30分，结果是重度。
后面的重点提示罗列了很多条，从抑郁、悲观、失败感
看到后面，她的视线都已经模糊了。
“没关系的，我们去做个ct吧。”
她甚至不会挂号，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做脑部ct，有些慌乱地看着面前的人。
“别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不会影响你工作吗？”
“今天本来我就休息，刚刚你弟弟打电话给我说你出门了，可能是来医院了，我才过来的。”
“我叫张瑶，是你妈妈的好朋友。”
妈妈的好朋友
意识到沈辞盈又想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张瑶带着她去做了ct。
脑部ct显示大脑没有问题，她们回到诊疗室。
“我会先给你开药，暂时一天吃一颗，千万不可以多吃，如果还是状态不好需要加量，一定要先跟我商量。”
“我的建议是每周来医院做一次心理辅导，但这个要看你意愿。”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滑入深渊的冲击会让你难过、痛苦、胆战心惊，但是别怕，在这片黑暗中，有千万人与你同行。”
“先在家里好好休整一段时间，你现在对人群还是有恐惧心理，就不要去学校上学了。”
“刚刚做题的时候也很难集中注意力，这段时间就好好放松自己吧，不论是想去人少的地方兜风还是就在家里，只要你舒适就好。”
“生活在等待着你，虽然你现在被短暂地困住了，但世界哪都不去。”
“坚持下去，活着总是值得的，别伤害自己，好吗？”
张瑶看着面前安安静静的人。
她应该是在听着的，但是眼神只空洞地盯着她身后的绿植。
回想起进医院看到的那一幕——
沈辞盈蹲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头，她正要过去扶起她，就看见她突然站了起来，刚开始没站稳，脚步虚浮了一下，随后猛地撞向了旁边的柱子。
她吓坏了，旁边的护士赶紧冲过去，沈辞盈额角都是血，眼睛直直地看着虚空，似毫无生气。
“好的，谢谢医生。”
“但是我不想进行心理咨询。”
“没关系，没关系。”
她从裤兜里拿出她带着的现金，是出门前拿的。
她不想看手机，就从钱夹里拿了一千块和银行卡。
“我听说药都很贵，看看能开多少吧。”
“我先给你开两盒，一盒里面有7颗，刚好是一周的量，两周过后你再来医院，看看状态再说好不好？”
“好。”
除此之外，张瑶还给她开了其他的。
“这个是失眠的时候吃，但是吃完会有很大的副作用，你会睡上很长时间。”
“这个不能乱吃，但是如果你实在特别难受，可以吃这个，没有了下次再来找我要好吗？”
她一一交代好，沈辞盈也认真地听着。
“好。”
她慢慢走出医院，裹紧围巾，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有些发愣。
坐上出租车后，她想到姜让尘今天早上应该是回过家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回去上课。
窗外的风景在倒退，她打开窗子，冷风呼呼地刮在她的脸上。
好像这样就可以吹走一切痛苦。
这大概是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了。
没有雪没有冰，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