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尸(上)
“水……水鬼……”曹吉哆哆嗦嗦地指着水下那张脸,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寅时回过神来,乍往水里一看,头皮也是一阵发麻。在那浮动的水草间,的确有一张人脸正鼓着白色的眼珠,从水里往上看。
她稳了稳神,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水鬼,而是一具身首分离的男尸。
那男尸的头发和水草缠在一起,一张脸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皮肤也已经开始腐烂脱落。虽然已经辨不出死者的容貌,但从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死前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寅时微微移目,死者的尸身也沉在水底,此刻正被那些茂密的水草紧紧缠住了。
寅时目光一紧,突然想到了昨夜出现在她家中的那只断头鬼。虽说李景琰出现后,那只断头鬼没有再缠着自己,但她心中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那恶鬼的原身应该就是眼前这具男尸。
方才经过死人坑时,左翎提醒她前面有危险,想必指的就是昨晚那只恶鬼。但左翎游荡在寅时身边多年,也深知她的性子,既接下了这单生意,定然不会失信于人。所以,为了让自己避开那恶鬼,左翎故意耍了点小聪明,在死人坑设下迷障,又给她指了条错路,想要阻止她前行。不过可惜,那小鬼再机灵,也万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有困住李景琰,这家伙还方向感甚好,偏偏找到了这条路,撞上了那断头鬼的尸首。
恶鬼难缠,寻常人不知,寅时却知道,除非有法子能化解恶鬼身上的怨气,否则,一旦被它缠上,指不定它会怎么害人。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把那恶鬼的尸首捞上来,看看他缠着自己到底所求为何再说。
“曹吉,你去车上帮我取下包袱,顺便找根绳子,我下去看看。”
曹吉圆睁着眼睛:“下……下去?您……您想做什么?”
寅时看向曹吉,一脸认真道:“我们撞上了恶鬼。如果不把他的尸首捞上来,今晚怕是别想走出这座山!”
曹吉吓得咽了口唾沫,见寅时眉心紧锁不像在说笑,迟疑地道,“那您在这儿等着,我去知会主子一声。”
李景琰昨夜一宿没怎么睡,寅时本不想让曹吉惊动他,可转念一想,曹吉毕竟是他的人,碰到这种事,知会他一声也是应该的,于是只应了声好,便没再多说什么。
曹吉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马车旁,硬着头皮唤醒了李景琰,把刚才在河边碰到尸体的事告诉了他。
李景琰刚刚小憩了一会儿,被曹吉唤醒时,眉头还是皱着的:“她想下水捞尸?”
“是,卢小娘子是这么说的。”曹吉垂着脑袋,生怕挨骂。
主子向来不喜多管闲事。这正事还没办,却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收尸。曹吉觉得以主子不问世事的性子,铁定不会答应这种事。
谁知,他那位“不问世事”的主子只是略一思忖,便道:“你把马车驱到河边吧。”
“?”曹吉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愣了半晌才跳上马车,将车驱到了河边,又从车上取了包袱和麻绳朝寅时走了过去。
寅时正蹲在河边看着尸体,看到曹吉过来,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麻绳,又从包袱里取了一块遮盖尸体的白布,并让曹吉把绳子另一头绑在马车上,叮嘱他道:“待会儿我把尸首绑好,你便驱车往前拉。”
曹吉见他主子坐在马车里没支声,点头应了声好,随后飞快地把绳子另一端系到了马车上,用力紧了紧。
寅时看了眼天色,正准备下水。
“慢着!这死人可与你相识?”马车一侧的帘子被挑开,李景琰端坐在车上,从挑开的车窗看向她,目光沉沉地道,“我可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误了我的正事!”
“你既雇了我,我自然也不想耽误你的正事。反正我们要在这里休整一晚,送他一程,也算行善积德了。”寅时顿了顿道,“何况,眼下这具尸体若不捞上来,只怕……”
寅时看到曹吉拼命对她使眼色,心知李景琰不信鬼神,话到嘴边又一转话锋道:“且不管我与死者是否相识。我且问你,你雇我所寻之人,是否与前夜京城那场叛乱有关?”
李景琰审视地看着她,反问道:“我要寻何人,与你要打捞的这具尸首,有何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听我说完再下定论。”寅时借着微薄的天光,抬手指了指河中的尸体道,“你看这人身上穿着武袍,而且,从这尸体腐烂的程度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日。”
就在曹吉去找李景琰的空档,寅时趴在岸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具尸体。那死者头上虽未见巾帻和武弁,身上却穿着方领口形的鱼鳞札甲,从装束上不难判断,死者应该是个武官。
寅时觑了眼李景琰,接着道:“我昨日听西市的摊贩们说,那晚发生叛乱后,太子带着一群叛党从覆安门往南方逃去了。如果没猜错,我觉得此人之死,或许与前天夜里那场京城叛乱有关。”
李景琰看着寅时沉吟了片刻,随即对曹吉吩咐道:“曹吉,你去把尸体捞上来!”
曹吉面色一僵,表情瞬间凝固住了。他瞥了眼那水中面目狰狞的尸体,闭了闭眼,恨不得当场原地昏死过去。
“小……小的……不……”曹吉觑了觑李景琰,生怕自己说不敢捞尸,主子又会一个不高兴要把自己送去战场历练,于是略一迟疑,匆匆改口道,“小的在水下憋不住气,不会游水。”
李景琰冷睨了他一眼:“是吗?我听绝影说,上次你下水捉鱼,倒是厉害。”
曹吉讪讪地硬着头皮道:“绝影的话哪能信啊?就他那眼神,隔远了是猫是狗都分不清。”
“你确定你不下去?”李景琰一个眼神过去,曹吉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摸不透主子性子,一时间战战兢兢不知如何答话。
“你别为难他了。他没碰过尸体,又不识水性,还是我下去吧。”寅时见曹吉一脸土色,也不等李景琰开口,转身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李景琰眼神一震,只见夕阳下,眼前那抹艳丽的红色身影,像鱼一样潜入了碧绿的水底。
河水很清澈,河底布满了长长的水草。
寅时水性很好,她灵活地避开了那些水草,游到了那尸首处,很快将绳子系到了尸身上,又拉扯了一下麻绳。
曹吉还在愣神。
李景琰看到那露出水面的绳子动了动,忙道:“曹吉,拉她上来!”
曹吉回过神来,连忙将马往前面赶。
浸满了水的尸身被马拖上岸。李景琰却看都没看一眼那尸体,只是将目光紧锁住河面。
不一会儿,一个白布包裹的头颅从水里冒出,咕噜噜地滚到了岸边。
寅时浮出水面,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摸了把脸上的水,顶着一身湿透的衣服从水里爬了上来。
李景琰目光落在寅时脸上,她皮肤白皙,尽管穿着一身并不华贵的红色襦裙,从水中出来的那一刻,却如出水芙蓉般明媚夺目。
寅时并不知道李景琰在看着自己,她蹲在尸体边上,正要去察看尸体衣袍上的徽章,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下次你再这样擅作主张,这单生意你便不用接了!”
李景琰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皱眉盯着寅时,脸上带着薄怒。
寅时抬起眼睛笑了笑:“我水性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李景琰对上那双弯弯的笑眼,尽管还绷着一张脸,心中怒意却早已消了大半,嘴上冷哼道:“谁担心你?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担心万一我死了,你那袋定金会打水漂是吧?”寅时看惯了生死,对生死也从不避讳。她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清澈无比。
李景琰微错开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你知道就好。我花钱雇你,这几天你便是我的人,凡事都得听我的,听明白了吗?”
寅时向来很识时务,忙放软了声音道:“嗯,听明白了,我保证再也不擅作主张,都听你的行了吧?”
李景琰轻哼了一声。
寅时见他火气压下去了一些,忙指着尸体肩上的徽章,匆匆转移话题道,“你过来看看,这徽章你认不认识?”
李景琰敛了敛容,垂眸轻轻一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是京畿关都尉,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