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尸（下）
“京畿关都尉？”寅时并不知道陈升是谁，但她却赵娘子说过，赵培勋最近遇到了一位贵人。那贵人说最近京畿关都尉一职刚好有了空缺，便举荐赵培勋去顶了职。莫非，赵培勋顶的便是此人的职位？
李景琰不知在想什么，轻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这位陈大人会不会也参与了太子叛乱？”寅时说着打开了包裹人头的白布，盯着那张已经肿得面目全非的脸道，“会不会是叛党逃到这里时，内部起了争执，陈大人想回去请罪，惹怒了太子，所以太子下令将他沉尸于此？”
“他不会。”李景琰淡声道。
“嗯？”寅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也不知道李景琰口中的他，是指陈升，还是太子。
李景琰从尸体身上收回了目光，没有解释，只是转身吩咐曹吉道：“把尸体埋了吧！”
“……”曹吉瞥了眼那肿胀的尸身，方才他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敢近前。这会儿得了主子吩咐，正准备认命地点头应是，却听寅时道，“等等！”
曹吉脚步一顿，看向寅时，见她一脸镇定地蹲在尸体旁，脸上毫无变色，一时间对她又是佩服又是感激。方才要不是寅时挺身而出下水捞尸，自己这会儿怕是已经吐得天翻地覆了。
“这尸体现在还不能埋。”寅时道。
李景琰转过头来，皱眉问道：“为何？”
曹吉也很疑惑，虽然他也很不想碰那尸体，但毕竟死者为大，让他入土为安总比曝尸荒野要强。
“他如今尸首分离，就这样入土，和沉尸没什么区别。”寅时垂首盯着尸体脖颈断裂处，头也没抬地道，“反正是举手之劳，既然已经把他捞上来了，不如等我处理好他的尸首再埋。”
李景琰瞥了眼那尸体，冷着声音道：“顺手埋了他已经算仁至义尽，我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行善积德。”
“渡人即渡己。”寅时全然不顾他的拒绝，一边琢磨着如何缝尸走线，一边说道，“我师父说过，死者为大。我们这行，走的是阴门，最不能得罪死人。无论他生前是善是恶，既然被我撞见了，就得让他囫囵着走。否则，他投不了胎，到时候整天缠着我怎么办？”
“什么渡人渡己？”李景琰不以为然地觑着她道，“别说这世上根本没鬼神，就算有，他缠着你与我何干？”
“怎么会没关系呢？”寅时一心想着千万不能得罪那只恶鬼，于是厚着脸皮冲李景琰一笑，豁出去道，“你不是说，你花钱雇了我，我就是你的人嘛？你难道不应该护着……”
“我”字没出口，寅时忽然小脸一热，垂下头去。方才李景琰对她说这话时，她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直到这句“我就是你的人”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才明显觉着，这话里竟然带了几分不可深究的意味。
李景琰倒没听出什么特别的意味来，只睨着她哼笑了一声道：“那你怎么不记得我还说过，你既受雇于我，凡事就得听我的，不可擅作主张？！”
寅时为了压下心里那古怪的感觉，正在暗暗自嘲，压根没听到李景琰在说什么。
李景琰见她垂着头不说话，看上去似乎正在“悔过自新”，这才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与这京畿关都尉可是相识？”
寅时堪堪压下脸上的红晕，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啊”了一声，“你刚说什么？”
李景琰无语地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个朋友是京畿关都尉吗？”
眼睛指了指寅时面前的尸体，“是不是他？”
寅时想到自己之前为了唬住李景琰，的确搬出过刚刚任职京畿关都尉的小弟赵培勋。她看了眼面前的尸体，本想摇头否认，可转念一想，自己若说与这死者不识，恐怕李景琰不会让她碰这尸体。
一想到那恶鬼前来索命的场景，寅时眼前忽然灵光一闪，迅速换上一副哀戚神色，颔首道：“是，我们是旧识。”
“前些天见着他还好好的，没想到……”寅时作势掖了掖眼角，她平日里爱看话本，眼下虽是作假，情绪却拿捏得相当到位，“陈大人平日很是关照我们师徒二人，不管他生前是叛党也好，囚徒也罢，如今他尸骨未寒，我怎么着也得替师父尽力送他一程。”
李景琰心下思忖着，二皮匠经常出城收尸，免不了要和京畿关都尉打交道，卢丁生和这陈升关系处得好，倒也并不稀奇。
“你想送他一程，便在此地送吧。”李景琰声音依旧很冷，语气却明显放软了一些。
寅时抬眼看着他，张了张嘴刚想道谢，李景琰又打断她道：“道谢就不必了，我并非乐善好施之辈。我让你送他，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学到了你师父几分本事。若你对我有半分虚言……”
李景琰俯身凑近，目露威胁地盯着寅时，“我必不会轻饶你！”
寅时迎着他的目光，心口一鼓，尽管他嘴里说着威胁自己的话，可除了对方气息骤然逼近时带来的紧张窒息，她竟全然没有半分害怕。
“我自然不会骗你。师父的本事，十成不敢说，起码七八成我是学到手了的。”寅时强装镇定地移开目光道，“你若不信，待会儿仔细瞧瞧便是。”
李景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只哼笑了一声，便转身上了马车。
天色渐沉。
曹吉拴好马，在马车前挑了两盏油灯，又麻溜地生了一笼篝火。
三人此时都还没用过饭。那河里泡过尸体，曹吉自是不敢下河捞鱼了，只在附近匆匆摘了些野果充饥解渴。
李景琰上了马车后就一直没有出来，想必此刻已经睡着了。曹吉送野果进去时，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
寅时坐在火堆旁，吃了两个野果就已经吃不下了。
暖烘烘的篝火很快烤干了她身上的衣裙。她抬头看了看夜色，今晚无月也无星，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
寅时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尸体，她跟在师父身边学徒这么多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独自上阵，亲手缝合尸体。若说一点也不紧张那是假的。
“曹吉，一会儿我会点上三炷香，你能不能帮我挡着点风？”寅时摩挲着手掌，对曹吉道。
曹吉正咬着野果，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一听寅时让自己打下手，哽了一下，差点卡住了嗓子。他匆匆瞟了眼盖着白布的尸体，联想到那恶心的腐尸，只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卢小娘子，我，我恐怕不行……”
说罢，一阵腐臭随风飘来。曹吉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野果连同胆汁一道吐了一地。
曹吉缓了缓，面色噶白地抬头看向寅时，脸上表情堪比生吃了一条苦瓜还苦：“卢小娘子，我闻着那味儿就想吐，怕是真帮不上您的忙。”
“算了，无妨。”寅时见他吐成这样，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叮嘱他道，“一会儿我走皮面的时候，你什么也别多想，什么也别多问。若是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睡觉。”
曹吉嘴上应着，心里却直发毛。旁边摆着一具尸体，自己怎能安心入睡？
寅时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利落地拿起地上包袱，起身朝尸体走了过去。
曹吉满眼钦佩地看着她，无意间瞟到那尸体，憋不住又躲到一边吐了起来。
寅时在尸体旁站定，蹲下身去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火折子和三根香。
二皮匠缝尸前得先点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据说这烧的三炷香又叫引魂香，能引渡亡魂，指引死者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到一起。
寅时打开火折子，刚在尸体头前点上三炷香，一阵阴风忽地掠过她的后脖颈，耳边传来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寅时后背一紧，攥紧了衣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三炷香，不敢分神。
三缕青烟在夜色中诡异地飘散开去。风慢慢静了，夜也出奇地安静。三炷香烧得很慢，寅时静静地盯着燃烧的火点，眼皮忽然轻轻一跳。就在那三炷香燃到快一半时，不知怎的忽然无缘无故地熄灭了。
寅时脸上隐隐现出一丝不安。只有三炷引魂香同时顺顺利利地烧完，才表示征得了死者同意，她才可以开始缝尸。眼下这兆头，似乎并不吉利。
四周又刮起了冷风。寅时拿起火折子，再次取了三根香，好不容易躲着风，才把那三根香再次点燃。
寅时默默盯着那三炷香。这一次不同于上次，三炷香在风中明明灭灭，烧得极快。眼看就快烧到了底，寅时却发现，中间那根香却先灭了，旁边两根香烧得快一些，却也没有烧到底就灭了。三根香竟烧成了两短一长！
寅时面色微变。人怕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这尸体怨气未了，难怪会化作恶鬼出来害人。
寅时手心微微渗出些薄汗。引魂香可以点三次，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引魂上路。
“不管你有何仇怨，总不会想着以这副尊容去见你的家人吧？”寅时对着那尸体说道，“陈大人，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既找上了我，我便好好送你一程，以后你别再缠着我，行吗？”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身子一沉，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死死拽住了她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