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求之不得向来才是最顶级的
他想用相同的解题方法去解开苔丝这个谜,却发现只能深入。
他微眯起眼看向阳光下的苔丝,那褐色的长头发编成一股辫子在她背上晃动着,而那辫子下的阴影也忽上忽下地跳动着。
她头上那顶白色的带檐绢帽遮住阳光,阴影下的眉眼妩媚昳丽,脸庞匀称端庄。
阳光照在她裸露的胳膊与脖子时是否也会如光洁的丝缎一般拂过她的手指……
她的血肉与活力通过余晖向他传送,使他的思想停滞,而他心跳的节奏却变得越来越剧烈。
他就像那血管里的窦瓣只能紧紧的依附于血管壁上,她不知道他在看着她吧?她离开的脚步是如此快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见过秀发在阳光的映射下反射出金色、褐色、黑色的光泽,他见过美丽多情的眼睛,见过灵秀动人的嘴唇,见过精致秀丽的下巴、脖颈、眉毛。
只是没人能和苔丝相提并论。
可能吧?她也不是如他评价得那般优越,他在被无视后生出几分愤怒,又在无端的否定中猜测苔丝比常人更加懂得如何应付出头露面、被人打量的情况,该怎样安排自己的嘴唇,对于她们来说向来是个难题,脑袋该怎样保持平衡,面部又该怎样排除不自然的神情,显而易见,都不是她们力所能及的,这些都说明她们是真正的乡下姑娘。
苔丝如果回头看看他,就会看到他哀怨的神色,对于任何一个男性青年来说,哪怕再冷酷无情,见了她樱红的上嘴唇微微一撅,也不由得要着迷、中魔。
他以前所见过的女人中,没有一个人迫使他像现在这样痴狂,他不断地想起伊丽莎白时代把唇红齿白喻为玫瑰含雪,而苔丝无疑是最美的那一朵。
在他以情人的眼光来看,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她是完美无瑕的。
但实际上他并非她的情人,也没有吻过苔丝的双唇。
埃里克求之不得后更加想入非非,正是这种折磨困扰着他的心绪,才产生出这种类似甜蜜的骚动苦扰的滋味。
这两片嘴唇的曲线,埃里克不知道研究过多少遍,他能轻而易举地在大脑里把它们幻想出来,他就看着看着,全身掠过一阵战栗,她像凉风穿透神经,几乎使他眩晕,但是实际上,他只是由于生理刺激,着实打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喷嚏。
卡尔意识到埃里克并没有听她说话,她僵持着姿态渴求埃里克的垂怜,她脸上如玫瑰般的红晕忽然褪去,到后来一点也不剩。
她看向埃里克,在阳光下他显得更加俊俏了,他痴迷的神色让卡尔心头一颤,她怜悯地伸出援手抚慰这个伤心的年轻人,可这年轻人却向后退躲避开来,她如同没用过润滑剂的老机器扭转身躯顺着埃里克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她的心胸、大脑被从天而降的激愤占领去,决心、节制、谨慎、羞恼交替出现在脑海中,却全都像打了败仗的军队,纷纷后退,她一跃而起,羞愤地也向后退去。
她再也不想在这个偌大的剧场里上演独角戏。
“那我还没说再见的话呢?”卡尔希冀地向后抬脚张望,或许她也希望那个人等她回心转意。
然而卡尔的离开对埃里克没有任何影响,他只知道他的失落逐渐溢出来,随着他的踏步溅湿了他的裤脚,如同暮色一样变得深不可测,而他是个注定走向湖心的人。
糖浆瓶子碎了的事情还是在苔丝心里打了个结,在她看到卡尔时心脏不由自主地猛跳了一下,在卡尔与埃里克交谈时暗地松了口气,当然她就像是将埃里克当成陈列商品般急于推销出去后转身就走。
月光照到桌上的糖浆瓶子上都有一层薄薄的影子了。
苔丝揉揉脸庞粗喘几口气后靠在枕头上,额头上的冷汗被她抹去,可后脑勺上的冷汗却随着后颈往背上流去,她又缩进被褥里,企图驱走如同寒霜一般攀附进她骨头里的念头,而那些翻新出来后又像钝刀子般地划拉着她的心脏。
她记起来她被镣铐锁住双手在克莱尔的注视下缓缓步行在警察的骏马旁,她会在七月份的温顿塞斯特城死去,那座优美古老的城市坐落在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从前是温塞克斯城的首府,她的祖宗同这座城邺一般辉煌衰败,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写在史记上,而别人谈起她时只会觉得是一闪而过的印象。
没有人会记得她。
与此同时,克莱尔照旧会按照他的理想要求打造出一个完美妻子,树林依旧是青枝绿叶,鸟儿照样鸣唱,太阳照样东升西落。
那些东西不会因她的离去而消沉,也不会因她的死亡而憔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论过去怎样,都已经不存在于眼前。
无论过去导致了什么后果,反正时光会淹没一切,过不了几年,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就连她自己,也将埋没在青草之下,被人遗忘。
而她的存在、她的经历、她的感觉,除了属于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对所有人来说,苔丝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即使对她的亲朋来说,也不过是回忆的片段里有些她的存在,而只是多几个关于她的念头罢了。
她的痛苦源自她对上辈子的感知,她害怕她和上辈子一样仍然会死在绞刑架下,不再是因为道德绑架、爱情失助、稚子无辜。
她再也不是克莱尔说她不洁而陷入绝望的那个女人了,她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偏见而自怨自艾,她害怕死亡,害怕轮回。
她知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不会与埃里克再度走进那个森林里的黑夜,她不是从前那个苔丝。
那又怎么样,反正糖浆瓶子已经碎了。
她的双眼如同火炬一般像是要将天花板烧穿,又瞬间冰冷得像无底深窟一样。
那又怎么样?
这些事情终究会被忘却,在生死面前的这些小事,如果死亡注定不会被人铭记,那么这些事比尘埃更加微小。
苔丝与伊丽莎白抱着鸡站在德伯维尔太太身侧,随着她手指示意把鸡抱走或拿给她。
伊丽莎白频频踮脚望向门口,管家已经给德伯维尔太太倒了一杯新茶。
“看来今天挺热的,”德伯维尔太太把背靠在被阳光照耀的椅背上,她似乎朝着埃里克常坐的位置抬抬手,“你们可要记得这时候也很容易生病的,有很多疾病与天气相关。”
“苔丝,你也记得照看好自己,”德伯维尔太太脸上的皱纹随着神情动来动去,“这样才能照看好我的小可爱们。”
“它们可不要生病了。”
“那我呢?”埃里克大步窜到德伯维尔太太身旁,然后又坐在座位上,管家拿出茶具,擎着茶壶给埃里克的茶杯倒上满满一杯茶。
“你呀,”德伯维尔太太笑了一下,眉毛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又皱到一起,“你会生病吗?”
德伯维尔太太起初担心过年幼的埃里克舟车劳顿来到南方后会生病,夜深时还曾被埃里克夭折的噩梦惊醒,直到后来看到他一溜烟跑到能把他埋进去的草原里蹦着与她招呼,抡着手臂把石头砸进岩壁里时,她就知道他不是那些孱弱娇贵的贵公子。
当时西蒙·斯托克决定将家落户在猎场的原始森林旁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乡村比起城市更加包容,包容成了埃里克这种放纵性子。
“确实,”埃里克耸耸肩,“天气很热,我一般不会起那么早,今天却是被热醒了。”
“你讲的什么话?”德伯维尔太太笑笑,“你房间我可看过了,你的窗户外面就是树林,每个季节无论早晚,景色各异,一打开窗就有徐徐的凉风吹进来,你那儿可是整个庄园通风最好的房间了。”
埃里克也没辩驳,“我觉得医生说的对,只要吃好睡好,心情愉悦,房间干净敞亮,人哪会得病呢?”
“劳烦德伯维尔太太还记得我,”埃里克一说完,整个人不复之前风流倜傥的模样,笑意和煦,仿佛还是之前在父母面前嬉戏的少年,德伯维尔太太也似有所感地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阳光从她帽子上洒下来,犹如一道光圈。
苔丝结束了抱鸡的工作后,趁着还没到正午时分回到养鸡场内洒扫一番。
天气热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似乎一切都有了长度,空气时而因为阳光更加燥热,时而因为长风更加柔和,当伊丽莎白叫苔丝吃饭的声音也似乎在空中变成了一段一段的。
“托埃里克少爷的福,”伊丽莎白扬扬眉毛,两人经过张着大口的壁炉,光线从壁炉对面一扇又高又宽的直棂窗户一直射到饭桌与对面的墙角,同时壁炉上反射出的一道清冷的幽光照在地上,两人经过这两道光线的影子从无到有后立时又被俩人挡住消散在桌边,“今天有火腿可以吃。”
“要是天天有火腿吃就好了。”
“那可不止,”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园丁说道,“我记得有烤鸡、烤鸭、烤鱼、烤肉,其他的什么奶酪,巧克力,咖啡什么的,待到狩猎的时候男主人就吃得比这更多,那体力天天消耗的,吃得多,跑得多,天天往猎场跑,猎犬也围在周围,一有猎物的踪迹和气味,它们就跑得比马还快。”
“那时候要是能有酒就好了……”
“不是说庄园里头不能喝吗?”
“那我偷偷喝还能知道啊?嘿嘿!我就想想!”
伊丽莎白向往地长叹一声,“那时候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