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我就是那把利刃
苔丝挑挑眉没有说话,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
大家背靠壁炉,用力咀嚼的脸部侧影便清晰地映在窗户玻璃上。
他们很快吃完饭后开始工作,伊丽莎白每天都要擦拭庄园里的所有银器确保它们崭新明亮,有时忙于洗洗刷刷,更多的时候是给德伯维尔太太跑腿,但她仍然说她的工作比别人轻松多了。
苔丝也来到德伯维尔太太的房间里,缓步走到鸟笼边上开始轻轻吹起口哨,没过一会儿她就听到一声异常的声响——一双靴子轻轻地踏上地板。
苔丝转过身去,声音扑打在帘子上,还没等她掀开帘子,那精致的花缎布帘就被埃里克掀开。
那股手劲似乎带着少年意气。
两双眼睛对视着,犹如两汪清澈却深不见底的湖水。
埃里克意识到就算那么近,他也不能完全描述出苔丝眼眸的颜色,不黑,不蓝,不灰,不紫,还有更多的色调如同彩虹一般萦绕在瞳孔周围,一层又一层色彩,一道又一道阴影。他下一瞬间又想了很多,在看到苔丝脸上的绒毛与五官浸润在阳光里,苔丝耳边的头发被窗外的风轻轻吹得翘起,在想开口告诉苔丝——他从远古时期就等着她的到来时他突然就醒了,然后打开嘴巴往喉咙里灌上一口冰冷的空气时才感觉血液迅猛地打开阀门后喷涌到四肢的皮层里。
他轻轻颤抖着双臂,手里一下子松开的帘子又将俩人隔开。
苔丝有些诧异地睁大双眸,张开的嘴巴停止了歌唱,顷刻间埃里克又掀开帘子。
他坚定地凝视向苔丝,眼里情绪翻涌又马上镇静下来,“其实,我想告诉你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你要记得休息,你要记得戴帽子,你……昨天我们话没说完。”
“昨天已经过了。”苔丝语调温柔,可声音像是一记闷拳打在他的胸膛上。
“是的,你这么说也难怪。”他难为情地说道,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口舌里挤出来,他觉得他很不情愿这样说,声音又蓦地放冷,“可你不要误会我。”
“刚才我神态失常,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正因为这样,我怕你也许会误解,你不要对我产生误会。我刚才那种神态失常,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神态失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我的意志力帮助我攻克了这种神态失常、不能自已的状态,”埃里克说到这时把头埋进手掌里挫败地嗤笑一声,“也许,你觉得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不是的。”
“昨天你一走开,我就马上意识到,我有很多事还没和你说,有事情还没和你解决,既然我没有说,那我今天就必须说完,要不然这件事就会一直没有做完,我为了使这件事完成,有个结果,那么,我今天一定会来找你,我知道,昨天已经过了,但还有今天,我不会再像昨天一样中断,反正这就是我的唯一目的——别无他图。”
“你也说了,昨天过了,今天后也有明天。”
“我想抓紧解决这件事,要不然我放不下,我想跟你说我有完成这件事的决心,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苔丝细细看来这个男人,和上辈子他们再遇时几乎重叠起来,这人在当了牧师后居然发现自己想要赎罪的对象并不是死去的母亲,而是这个被他染指后理应被他抛在一边却又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他冠冕堂皇,巧言令色,活脱脱一个损人利己的奸商形象,却对她真心实意,毫不掩饰。
是的,又是和上辈子一样的话,毕竟他再怎么高尚也脱离不了本质,“我也想和你说说你家最近的境况,你父亲最近在忙田里的活,我担心他心脏不好会出问题,还找了几个帮手过去,我希望那些孩子,你的弟弟妹妹们和你母亲能过得更好。”
苔丝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看着鸟笼的木条上有些白色的抓痕,她哼出几个音节,鸟笼里的红腹灰雀也跟着迎合几声。
最后她吹出一个调子,后面的埃里克突然意识过来兴奋地附和着,又兴高采烈地走出房外。
没走几步,他便哼唱出其中的一段曲词,苔丝听到他轻松恣意的声音后露出笑容,她也渐渐跟随着吹出调子,鸟笼里的红腹灰雀叽叽喳喳着扑腾着翅膀。
这首曲子怎样唱得呢?
哦,她记起来了,在午后的草地上,夕阳把温暖的阳光洒在俩人肩上,苔丝身后的辫子随着她收拾鸡笼的动作起起落落,旁边的埃里克一遍一遍地哼着曲调。
on dit dans la rue,
街坊耳语说,
que roméo est perdu,
罗密欧已迷失,
qu""il mérite bien la lame,
出卖灵魂者,
de ceux qui vendent leur me。
将受刀俎之痛。
埃里克啊,你知道吗?
她不热爱宗教,也不信奉神灵,可她信报应。
她死之前谁会先死呢?
当午后的阳光再一次洒到草地上时,远方和近处便没了区别,天边绚丽的火烧云仿佛就在眼前。
凡是在地平线以内,任何东西听起来仿佛就在身边。
这样的午后在树叶沙沙声中更显得万籁俱寂了,她顿时觉得,这寂静本身是一方天地,而并非意味着声音的消失。
接着,这寂静忽然被一阵琴声所打破。
很久以前,苔丝也听到过这样的乐声,在塔尔博塞养牛场的女工宿舍里,在一片野花盛放到绚烂颓靡的草地上,时间太久了,她都快记不起来了,那时的声音环绕着回忆冲向她的心房,模糊、平淡,却紧紧地将人勾住。
“克莱……”苔丝走进草地深处。
她似乎又回到了当时,那时候的草地上杂草丛生,繁花烂漫,碰一下就会碎,许久无人光临时,便散发出一股浓郁密集的难闻的味道,掺杂着土地潮气,而现在的草地上草叶茂盛,被人精心打理过。
暑气难耐时只需要静下心来就能听到草木树叶涌动的声音。
那时候她躲着克莱尔,这时候她静静地凝视乐声传来的远方。
苔丝再也闻不到那些让人窒息的草花盛放的味道,她的裙子不会沾上了吐泡虫的泡沫,脚底不会踩碎了蜗牛壳,手上再也不会染满了蓟汁和鼻涕虫的黏液,胳膊上也没有擦过树木时留下的痕迹。
那时候的克莱尔并没有发现她,这时候的埃里克却向她缓缓踏步而来。
可他停下了脚步,飘拂的空气抚摸过他时似乎传来了一种悲伤的味道。
苔丝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埃里克拿着一把竖琴站在她面前。
苔丝被吓得大喘一声后正准备抬头质问时却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懈怠。
不是他……
“我是和管家借的这把竖琴,”埃里克倨傲又带点嫌弃地用手指拨过琴弦,“我其实更会弹的是钢琴。”
他不想吹口哨了,今天要用嘴巴做的事情很多。
“哦。”
埃里克急忙走近几步问道,“我其实是想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来找你时,总是躲着我,或者找到了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你对我也不怎么样。”苔丝抬起头看向埃里克。
“谁说的?”
“我还以为你对我挺恼火的呢。”苔丝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不是这样的,”埃里克越说越有点糊涂,他不是来问苔丝这个黄毛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轻慢他的感情?
为什么对他冷冰冰的,玩弄他?
他有时确实会发脾气,可他是因为谁?
难道说她是为这忧伤?埃里克暗地里松上一口气后胸膛更加挺拔了。
可不应该啊,这在埃里克看来只是一件小事,直接来找他就能解决的问题,埃里克摩挲着手指看向苔丝,刚才那双噙满泪水的眸子似乎是错觉一般,却又定格在他脑海中。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你还不清楚嘛。因为我在这儿是身不由己啊。”
“有时,我对你不好,可我总是对你好的,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我对你的感情。”
“有几次伤害到我了。”
“到底有几次呢?”
“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有很多次。”
“我每一次都惹你生气?”
苔丝没再回答,夕阳下的两个人明明影子重叠在一起,可她仍觉得空无所依。
“我只是想对你好,”他说。
“请你原谅,先生。”
“我算什么?”他有些激动,“我对你付出感情,可你却从来没有回应,我是想对你好的,可是你总躲着我,冷冰冰地拒绝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明天就离开你,先生。”
“不,你明天不能离开我!你就不能信任我吗?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彼此了解。难道你还不够明白我的心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你,我从始至终认为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实际上也正是这样。我能像恋人一样对待你吗?”
苔丝仍然不置一语,他按照自己的愿望用手臂马上将她搂住。
“苔丝?苔丝!”
卡尔怒气冲冲地来到草地上,双手叉在腰上粗喘几口气后抬手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我就说我那盛糖浆的瓶子怎么会碎?原来是被你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