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距离上一回项有之来前湖夜游已经过去近五年,那是楚中天的葬礼之后,自己连夜回了a市,大半夜的早已赶不上地铁末班车,她又莫名不舍得花钱打车回到出租房里,于是鬼使神差的拖着大箱子,对着前湖愣是坐了一夜,五年,她自己算着日子时也蓦的被数字一惊,日子就这样堆叠着,直到足够让人震惊,足够让人注意到,偶尔深陷其中的人也会觉得可惜,也问自己是否值得,但都没有头绪更没有答案。
曲径通幽,过路行人逐渐减少,只余两人的脚步声与明月想作伴,屠易途犹豫的开口道’’之前听奶奶说你给她换了个新手机?’’
“嗯,她那个手机早坏了。”
“还以为是你提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那也太早了,后天才是八月十五呢,说起来,你今年不回去我还真没想到。”
“奶奶特地叮嘱的别回来,反正过几天就是国庆了,回去给她补过生日,所以,国庆如果有空的话,要一起回去吗?’’
回去吗,和奶奶联系过了吗,这些话,是屠易途来a市读书这三年来问项有之问的最多的,他像是一粒纽扣,维系着吴月小与项有之,于这个世界,他只剩下她们俩。
古今同月,圆月盈盈,屠易途又不自觉的想起爷爷,爷爷要是还在的话,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楚中天是村里出了名的命苦,家中三子排行老二,年幼丧父,母亲拉扯三子长大,一碗水端不平不偏不倚全偏了幼子,老大年岁大尚且可以自保自足,z省这一代多是些头脑活络精明能干的商人,老大早早同村中其他的伙计一道出了国谋生记,这一走便是了无音讯,偏生楚中天年纪尴尬十岁不足,只得辍了学补贴家用。
好容易是到了婚娶年纪,这回算是命好的娶了吴月小,分了家后,那没用的三弟再也无法趴在他身上吸血了,此后添了一儿一女,只是好日子也没过多久,这女儿偏偏是中邪着魔要同一外乡的青年私定终身,不惜与父母闹得老死不相往来。
人到了中年,女儿鬼迷心窍不知了去向,儿子也是野着颗心,想学大伯去国外做生意一刻书也静不下心读,同年就与结识的女友一道去了海外,九年后,那没过门的媳妇回来了没带回儿子,带回来个八岁的小男孩说是同他家儿子缘分尽了,原本就没登记结婚,也谈不上离婚,好聚好散,自己个儿明年还得北上同新相好结婚,不能帮带他家骨肉,他家儿子也不愿在国外带个累赘,于是只得将他扔回老家,说是叫屠易途跟她姓。再半年,接到a市的一通电话老两口含泪匆忙去到a市,也未曾领回那离家近二十载的女儿,只领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时间走空了的老屋中又添入两位从未谋面的至亲血缘。
屠易途和女孩差了七岁,比女孩早到老屋四个月,他从小在国外,中文还说的不是很流利,他们都让他喊那个女生姐姐,他对这里还有许多好奇与不明白的,他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不怀好意的小男孩拿东西丢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家中这位大姐姐总有流不完的泪,晚上也不睡觉,偷偷哭,且从不出声,看起来像老屋后面那条小河一样,静静的趟着河水,在黑夜里亮闪闪的。
一次半夜他被尿憋醒,望见她又在哭,于是屠易途轻手轻脚走向她,抹去她的泪,轻轻说
:项有之,你别要哭了。
他的中文是不利索的,他的手是滚烫的,项有之的泪向外涌出,只是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这次项有之没再忍着,只是长大了嘴巴,号啕大哭着,吴月小同楚中天被痛哭声吵醒从二楼跑上来,是侧卧痛哭的外孙女与被痛苦声震慑着颤抖着僵硬着身子的小孙子。
此后只有屠易途自己知道,他不愿意再让姐姐像那晚一样哭,他害怕姐姐的眼泪,想要姐姐永远快乐。
这场痛哭后的一个礼拜,项有之就回去了a市读书,原先按老两口的意思是一定要让她呆在他们身边在j市念书,彻底忘记a市的那些过往,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决绝的将项建民与楚听茗的坟安置在a市的原因,却因学籍各种问题无法落实,项有之不忍见其二人一把年纪仍未自己操心,自行提议返回a市念书,如此,结束了她在j市的第一个暑假。
在这之后的每个寒暑假她都会回来j市,回到外婆家,她慢慢从总觉得自己是外人客人,闯入者到被外公外婆绝对的疼爱与屠易途委婉的爱给包围,软化后,慢慢尝试融入一个正常家庭的项有之,变的开始不一样,逐渐开朗起来,就像是那个在附幼传达室为陌生小男孩出头的小女孩长大后应该会有的样子,她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甚至都想去找回那个男孩,直到五年前,楚中天的离世。一切又回至原点,像是本来就在原点,只是她自己自欺欺人的蒙上了眼,不肯看清。
楚中年一家对她在医院病房过道中指着鼻子的质问仍旧清晰,她匆忙赶至,感知混乱着,就像那年的夏天,还没能见到楚中天,就被待守在外的楚中天夫妻拦下,她喊了声叔公,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道耳光,打歪了身,她还顾不及扶正一旁的行李箱,转而便被劈头盖脸的责问给呵斥在了原地。
“你都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和你那没良心的妈一个死样,养你这样大,有个什么用啊,早就叫中天和月小不要养你这个别家姓的外孙女了,他们不听啊,养了这么条白眼狼,就是养只狗给他吃几口饭还能对着主人家摇尾巴啊!你呢,能做什么!”什么外姓什么孙女外孙女的,这些封建残余思想楚中天和吴月小从来没当回事,难道会因着一个姓氏,而让血肉至亲有隔阂吗,那岂不是荒谬。
但项有之只会觉得都是对的,她没有家庭意识,她只觉得自己是负担。
楚中年含着口痰,一长串的话说的他胸闷气短直咳嗽,林珠圆忙着替自家丈夫拍背,也不忘瞥去一记白眼,对着缄口不言任由训话的项有之,恶从心起,
她向来是面上一套,心里又一套的,装着副为难样开口道“有之啊,不是我们多嘴,你知不知道你外公怎么进的医院啊,他是为了去给你妈扫墓,在去高铁站的路上出的车祸,你不知道吧,他每年都偷偷去,那可是他亲女儿啊,怕因为你想起以前的伤心事,每次都偷偷的和你外婆一起去,还让我们瞒着不告诉你,那也是你亲妈呀,你说说看,你又对得起谁啊,我要是你,那真是都没脸再回这个家喔,你叔公说的也是对的,你外公外婆也就是生了你妈,现在你妈也没了,可真没必要养你的呀,说到底你算是别家人”
这是项有之第一次知道,原来每年的6月,外公和外婆都会偷偷去a市祭拜母亲,想着这七年来,他们几乎从不在自己面前提及到她,当年出事后他们前往a市,来接项有之时,干脆的将那夫妻两人的坟墓定在了a市,项有之以为他们是真的放的下的,或许在十几年前楚听茗选择抛弃父母时,就放下了。
于是她也默契的也从不提起,因为她是恨的,恨她作为母亲却从不尽及母亲的责任,恨她从不像别的母亲一样护着自己的孩子,永远冷眼项建民的每一次下死手,也恨她抛下自己与项建民一同自焚,要她成了孤儿,再也没有自己的家,更恨幼时,她对自己的好,让自己每每恨意涌上心头时又总惦念着那点爱。
她自己对楚听茗的“恨”都夹杂着别的情绪,难参解,看不透,更顾及不上楚中天与吴月小,原来这七年来,没人比他们更惦念着自己的女儿了,也是啊,是她太傻以为时间真的能叫人释怀,无非是两个老人家爱及后辈,自己默默承受着丧女之痛,而两人更是有心想瞒着项有之。外公对她的爱是那样的宽厚,覆盖过生死别离之痛,而她何尝又不是全身心的爱着将她从泥潭中解救出来的外公呢,愧疚与爱占满了她的心,再也分不出片刻理智。
水落石出的时机太不对了,项有之的自责,痛苦叫她不敢面对,她只想要逃跑,万事归结于她,她想只要她不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都忘了最后是怎么走进的病房,吴月小自己身上都带着伤,见到项有之便怪起屠易途,怪他把项有之叫回来,项有之无力反驳,难道这个时候自己都不用回来吗,自己当真是外人吗,却在走近探身的那一刻,清晰听见外公嘴里喊着“听茗,爸爸来了,听茗”
这几个字远比门口的那个巴掌更有冲击力,是谁拦截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是父亲的外孙女,是女儿的女儿。他们是这样的血脉相连又是这样的互相伤害,是不可言说与从不提及也是生离与死别。
楚中天走得急,当晚就离开了,三天后出完藏,项有之便离开回了a市,临走前吴月小也没说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前不久听屠易途说漏嘴她才知道,吴月小当天就知道了楚中年夫妇对项有之说的那些话,为了办葬,吴月小忍着没发作,待到头七一过,就与他家彻底断了。
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五年,她再也没回过路园村,她无法面对,就像十五岁那年一样,又仿佛她从来没走出过15岁那年。就好像22岁的那个夏天只是为了提醒自己15岁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一样。
那晚前湖的一夜枯坐,像是和自己的较劲与过不去,其实更是她对自己的惩戒与劝告。
就像那晚在周爷爷家吃饭时,爷爷劝解过的,人要正真放下过去是不可能的,说什么和解也实在强人所难,其实只需携带着过去,勇敢的向前走就好了。
‘这么多年,不就是你项有之向前走的证明吗,为什么还要纠结于那些呢。’眼前的画面依旧不断的快闪着,那个过去而来的人也增加着频率的频率,霸占在她回忆中。
她回神,吞下了原本想说的,答应道“国庆不一定有空,不过今年我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