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秦姚的手僵在半空。
“我问你准备去哪?”身后,林驹的质问声又传来。
这次,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空旷的房间里,黑暗的环境中,男人的声音如鬼魅之音一般响起,打断了她的一切想法。
其实秦姚本可以撒个谎,说一些想出去上厕所,或者睡不着出去逛逛这种拙劣的谎言。
可来不及了。
男人的语气严肃,明显没有问询的意思。
秦姚沉下心锁上门。
她将钥匙扔回窗台,走了回来,坐到他身旁。
床板一声吱呀叫声后,秦姚已经直起腰从包里拿出了一根烟点燃。
2004年,这年,林驹丧父、辍学、争夺家产,所有狗血的事情都同时发生在他身上。
就在所有痛苦都加注在男人弱小的肩膀上时,林驹身边,秦姚撑着伞缓缓走近了他。
——这个向来对他嗤之以鼻的女人,在这时,慢慢向他伸出了手。
而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人,林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抓住了。
这当中肯定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他知道。但男人实在太痛苦了,这种痛苦让他不愿再怀疑任何一个对他施以援手的人,不论是图钱,还是图情,他都心甘情愿交付。
他沉沦在这种爱意中,甚至他希望,他们彼此都沉沦在这种爱意中。
只是罐头会过期,爱也会有保质期,他也比谁都清楚。
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不愿谈论以后,不愿谈论时间过长的将来。因为这些没有定数的事,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恰恰是他内心深处所惧怕的。
可越是恐惧,越是逃避,就即便是将它们埋进地底,扔入海里随着秦姚的出现、随着秦姚一直以来对他忍让的态度一切又即将破土。
从头到尾,林驹的眼神始终在女人身上。
黑夜中,一切动静都更明显。他看着她平静的锁上门,走回来,然后抽着烟一言不发。
林驹盯着她:“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秦姚没急着说话,她先吞着嘴里这口烟,这给了她一点胆量。
“解释什么?”她转头看着男人。
林驹低下头,忍着气吞了口唾沫,
“秦姚,不要这么和我说话。”
秦姚又抽了口烟,“我怎么和你说话了?”
林驹沉默了很久。
“你刚刚是想出去吗?”
秦姚没否认,“你不是看到了吗?”
“出去干嘛?”
秦姚这下没说话了。
“军哥说出去打一枪就没声音了,所以你也准备出去打一枪?”男人看着她。
秦姚也没搭腔。
“说话。”林驹语气逐渐不耐烦。
“是。”秦姚承认了。
“呵。”男人脸上几乎同时露出嘲讽的表情,“军哥说一个人出门这声音就消失了,你也是想自己以身试险出去硬碰一碰?还是你觉得这声音太像我爸了,你要出去跪着哭一哭?”
秦姚抽完一支烟,扔到脚下,踩灭,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林驹看着,没阻止她。
过了一会儿,女人烟抽了一半,林驹也从兜里拿出烟抽起来。
一时间,屋内烟雾缭绕,熏得人流眼泪。
从相逢到现在,也不过不到两个月而已。
这之中,两人都对以前的种种闭口不提。
她想忘记,他又何尝不是?
可她为什么一定要打破这一切?一定要在现在
“有时候我会怀疑你回来找我的原因。”林驹抽着烟轻笑,“你知道的,九年。能支撑一个人撑九年还不动摇的能是什么?难道只是这虚无缥缈的爱?”
秦姚抖抖烟灰,说:“你不应该怀疑我,我的爱是真的。”
“对。”男人点头,“爱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
秦姚沉默许久,林驹见女人不说话,他转头,看着她手中的烟头又快烧到手指。
他没说话,他不想管了。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男人张嘴。
秦姚手指被烫,扔掉烟头,“你想让我说什么?”她反问。
林驹紧皱眉头,“我说了,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别反问我,别质问我,你现在这样会让我以为做错事的那个人是我。”
秦姚沉默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她先道了个歉,“但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你知道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也很厌弃,可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不讲理,大吵大闹,质问,我家里人什么样我就什么样,我改不了。”
林驹一顿,“所以之前的轻声细语都是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对吧?秦姚,你这么难为自己干嘛?受不了就离开,真没必要时时陪着我,折磨自己。”
秦姚眼睛酸涩,她快速眨眼,抽出一支烟。
“不折磨。”她说。
“不折磨?”
“不折磨。”她再次强调,“真的。”
“想到我爸那么好的人,就那么悲凉的死在了屋子里,他儿子众叛亲离,辍了学背井离乡,而整件事跟自己最厌恶的亲爸紧密相连”男人说完死死盯着旁边手指微抖的女人,
“很难受吧?午夜梦回都会梦到我爸站在你床头,你的良心能放过自己吗?”
秦姚深吸着取下嘴中的烟,“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以为这就是你一直放不下的东西不是吗?而这不恰恰也是你当初死皮赖脸跟在我身后的原因吗?”
秦姚看一眼他,“我让你别说了。”
林驹上前拉过女人,让她目光直视着自己。
秦姚感受着手腕的痛意,偏过脸吸口烟,又说:“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男人一笑,将人扯近自己,“是,我是疯子,那你又能好到哪去?”
秦姚死咬着唇没说话,她尝到嘴里一点血腥气。
“我从入学就开始接近你,你从来都没给我任何一点眼神,直到我出事了,你这时候却像个天神一般降临到我的身边,照顾我鼓励。”
“我说怎么那么奇怪,从我爸死了以后你时常在我眼前晃悠,说话轻言细语,现在看来应该是那时候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当时人已经死了,你再也没办法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所以你只能找到我,企图取得我的原谅,就好像一切都没发——”话未说完,啪的一声,秦姚一个巴掌狠狠扇到他脸上。
“我让你别说了。”她克制出声。
林驹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这一下可比刚见面时狠多了。
男人正起脑袋,对面,女人双眼通红,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你说够了吗?”她问。
林驹盯着她血红的双眼,没回答。
秦姚气血上涌,说话口不择言,
“没想到你挺能说的,一字一句,头头是道。”
“把我的伤疤这样揭下来会让你有什么恶心的痛快感吗?还是说你原本也就享受这么久以来我对你的照顾?现在撕开真相你受不了了?你只会以攻击我的方式来为自己扳回一成?”
“原来你就是这么卑劣的小人,只会用我在意的东西来刺激我、中伤我,这样你的安心了,你仍旧还是那个受害者?对吗?”
林驹突然安静了,他放开手,注视着她。
安静地屋子里,此刻充斥着的,是她和他粗/喘的声音。
这声音让男人绝望。
“你承认了。”他说。
秦姚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手一抖,没控制住身体往后倒了两步。
“你承认你缠着我的原因是什么了。”他继续说。
“不、不是——”
女人回过神,想上前,男人却大步往后远离她。
秦姚觉得林驹可能没意识到他后退的这几步让她有多寒心。
“那时候的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我只是不想将你想象成那样。”林驹说,“想象成”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你其实是个好人,秦姚。”男人又平静开口,“你虽然外表看起来生人勿进,说话也夹枪带棒,但是你也知道我爸死了这事跟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可你还是来了。”
太善良了,甚至林驹觉得善良到可以用圣母来形容了。
“你有什么目的其实可以直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补偿我,或者说满足你自己。”林驹说,
“你这样,和那群看到你,知道你的过去就叽叽喳喳围一起讨论你、心疼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秦姚转身,狠心闭上了眼。
男人看着她始终如一的沉默,双手捂面,
“你用他们对待你的方式来对待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特别可怜,可怜的就像当初的你一样?所以我一出事,愧疚和怜悯促使你迫不及待地来安慰我帮助我……”
林驹忍住喉咙的酸意:“愧疚和怜悯。”
这个世界上没有王子和灰姑娘,只有落了难的男人和贫穷的女人。
秦姚没有再解释。
女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她面对他时,连伤心都这么平静。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林驹说。
男人话刚落,秦姚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后悔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林驹看着她,
“你问我后不后悔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爱还是愧疚,能让你不顾一切的保护我——?
你对我的爱,到底只是爱,还是掺杂了其他不可说的因素——?
你会不会骗着骗着将自己也骗过去了?误以为这就是爱——?
这么多年,你到底、学会爱了吗——?
秦姚又沉默了。
她的数次沉默早就在无形中告诉了林驹很多,有的甚至连女人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在我这是找不到答案的。”男人看着面前身体僵硬的人说,“是爱,是恨或者是其他什么,我都给不了你答案。”
“再次来接近我是个坏主意。”
林驹说完转身,只留给女人一个背影。
秦姚安静看着他。
救命的声音还在四周环绕,女人蹲下身,捂住耳朵,不停深呼吸。
一晚上,两人彻夜难眠。
第二天两人起的很早,起来后,林驹帮没力气的秦姚快速穿好衣服。
秦姚闭着眼,任人摆弄。
穿好衣服,“走吧。”男人看着她说。
秦姚抬头盯着他,酝酿半天,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两人是按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因为时间不够,两人先去了一趟北区的护林站。
站内的两人似乎对两人的到来有点意外,
“还以为你们会直接走那边下山呢。”徐阳说。
林驹进屋后安静地没说过一句话,秦姚看男人没准备回答,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没有。”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对话,旁边的陆军平察觉出了什么。
晚上吃完饭后,陆军平悄悄拉着林驹到外面去抽烟。
真冷啊这时候,手一拿出来都冻的抖。陆军平点燃烟看了旁边男人一眼,“怎么了这是?爬个山回来,这就感情破裂了?”
林驹抽着烟没说话。
这反应
陆军平寻思自己只是随口一问,难道真给诈出来了
怪不得常听别人说情侣不能一起出去旅游,看来还是有点道理。
“哎呀,能有多大的事儿,你们这——?”男人说完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秦姚正和徐阳坐在炉子前烤火,
“那两个人相处吵吵架是正常的,你一个男的,别太较真了,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你以为现在对象这么好找啊?”
林驹抽完烟,他弹掉烟头,看着地上洁白的雪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陆军平感觉不对劲,“有什么不理解的跟哥说说,哥帮你分析分析。”
林驹转头看着他,不说话。
“怎么?”陆军平斜眼看着男人,“不相信我?”
林驹转回头,“不是。”
不是?不是那就是不想说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都比较注重隐私,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说完他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炉前没有人,秦姚已经上床睡了,
“不过你们这小打小闹一下就行了,真闹久了,伤了真感情,到时候想挽回都没有机会了。”
林驹还是没回话。
他一手扶住脖子,难受地动了动肩颈。
陆军平推了一把男人,“乱动什么动。听到了吗你?装哑巴啊,一晚上憋不出来一个屁?”
林驹放下手,转头看向他,“你车钥匙在哪?”
“车?”陆军平疑惑看着男人,“你要我车钥匙干嘛?”
“在哪?”他又问。
“在家里鞋柜子上。”
“好。”
“你要车干嘛?”
林驹转头看向里面睡着的女人。
既然说了话,就没有理由继续再装哑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