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收到薛闵意的消息时,钟耘岐正在詹律的办公室,面对着旁边满桌上堆着的一摞摞文件,心中越加发沉。按说律师之间的缠斗,时间要以月计,这才一周多竟然就有了结果,显然这结果不会是他所期待的。
“我也没想到,”詹律把一杯水放到钟耘岐身前,语气很是遗憾,“恰好会发生这么个事,医疗中立的状态就完全失效了,哎……”
这一段时间,叶虹怡每天都会在钟穆的病床前待上足足两个多小时,抢去了很多谭薇以往独自做的事情,特别是一些专业性不强的简单照顾,这是以前从不曾发生的。巧就巧在,就在叶虹怡帮他按摩手指关节的时候,钟穆发生了自昏迷以来最强烈的一次心跳波动。
众所周知,心跳波动对昏迷病人算是很好的健康信号,这让本来还有转圜空间的冯大夫下了决心,全然站在叶虹怡一边,带钟穆去英国治疗,按照汉密尔顿教授的治疗方案,说不定就能一鼓作气有个好结果。
“家属意见不一,可以算是特殊情况,”詹律说,“这个时候,医疗团队尤其是主治医生的意见就是决定性的。”
“只是巧合,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心跳波动了。”钟耘岐看了看他面前的那份医疗文件。
詹律点点头,“但巧合成就了她的主张,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也可以派会诊专家对新的治疗进行全程监督。”
也只好如此了。
钟耘岐显然不能接受钟穆成为叶虹怡手里的傀儡,如果整个治疗被她所把控,钟穆醒或不醒都可能被利用。尽管钟穆是一个严厉冷漠的父亲,但对他还算基本公平,被叶虹怡这样的野心家掌控,会让他失去一个父亲的尊严。
“詹律你就不觉得整个治疗计划的基础太不牢靠了吗?”钟耘岐说出他一直最为担忧的念头。
“你指汉密尔顿教授的诊断?”
“我也不是不相信心理学,如果她是在冯大夫现有基础上,增加一些心理学治疗方法,我没有意见,但整个推翻,按一个不能被严密证明的诊断重组基本方案?”钟耘岐摊着手,依旧觉得这很荒谬。
“是,整个医疗团队都比较激进,”詹律无奈点头。
“谭薇必须继续留在我父亲身边,她对于治疗之外的陪护算是驾轻就熟,而且这么久的缓慢好转,她肯定是有功的,我信得过。”钟耘岐唯一能坚持的也许就剩这一件了。
“好。”
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钟穆将在一个大型的医护和法律团队陪同下,飞往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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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见到薛闵意时,钟耘岐仍有些心不在焉,“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薛闵意抿着嘴,不满地看着他,“你到底要不要听?有事就不要答应见面!我刚那么一大篇话合着白说了?”
钟耘岐使劲揉了揉眉间,凝起心神来,“sorry,你再说一下。”
薛闵意更没好气了,“那本资料你带了吗?”
“为什么要带?”
“因为我得看。”薛闵意瞪大了眼,越发咄咄逼人。
这女的在发什么疯,真当是熟人一起泡酒吧吗?但钟耘岐实在没有心情跟她计较,“说吧,我听着。”
薛闵意撇开脸忍了一下脾气,“没带算了,我就按印象说,你自己回去再对照吧。”
钟耘岐点点头。
“整个资料就在讲这人学习、研究、得奖、写论文、做实验,没有别的;个人生活除了结婚、生了一个女儿,也没别的了。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找的人调查,如果这个调查水平,我会觉得这可能是直接从人家的个人网站上扒的。”
“就没想过,一个成功的科学家也许必须是这样的人?”钟耘岐冷冷道,“我在英国待了那么多天,跟好些调查机构见过面,这就是顶尖的。你也看了,资料很全,里面的同学同事、邻里友人都有证言,他们眼里的汉密尔顿,依然无懈可击。”
“对,科研上是,为人上是,而且她还爱好园艺种植呢,资料上每句话都是陈词滥调,这样的报告根本还原不出一个人。”
钟耘岐看她越说越自信的脸,反倒觉得无趣起来。一个骗子而已,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把资料给她看,是死马当活马医,而不是因为她真的懂调查懂分析。所以为什么要来听她这些废话,她懂什么还原一个人?
“行吧,”钟耘岐觉得没必要听了,“我会考虑重新找人调查。”
“不是,”薛闵意有些不解,“你重新调查什么,我还没说呢。”
钟耘岐意外的抬起眼,她还有思路不成?
真的有。
“对汉密尔顿这个人,不管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描述,都像是从好品德好行为词典里摘抄出来的,只有一个人无意中提到,她种植过香料。”薛闵意开始步步推理。
钟耘岐挑起眉峰,“英国人自己种植一些香料很常见,罗勒、迷迭香、薄荷、紫苏……品种不算少。”
“可惜她从不烹饪,不会种植你说的这些常见香料,”薛闵意很敢下结论,“还有邻居说她友善助人,小孩子捡了她花园里的小浆果吃,她非常担心,马上就给小孩看诊检查。”
薛闵意略作停顿,意有所指地看向钟耘岐,似在提醒,该想到什么啦,你怎么还不懂啊?
“不要装神弄鬼,”钟耘岐不吃这一套。
“汉密尔顿也不可能种浆果,因为大多数浆果非常麻烦,对土壤要求也高,她成天在实验室蹲着,哪有那个功夫去打理。”薛闵意掰着手指头计算,“她种了一种不用于烹饪的香料,这种香料结出的果子像某些小浆果,这种果子被误食的话,可能会引起人的不适,而且她也没有解释浆果的品种,显然不愿让人知道……你看,这些特性加在一起,还没联想到什么吗?钟先生,我觉得你该关注这种植物,以及,她为什么要种植。”
钟耘岐“轰”地站起来,全身的激动被绷在皮肤之下,连话都说不出,好似一开口就会将这激动倾泻出来。你抬手指了指薛闵意,依旧没说一个字飞快地冲了出去。
“哼,不用客气。”薛闵意没好气,又看看钟耘岐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酒,拿过来凑在鼻尖嗅了嗅,“嚯好烈,打算借酒浇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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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叶朋绝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替换的公关部话事人。
其实,艾娅足够职业,对公关部的一应业务非常纯熟,加上心思缜密、行动力够强,如果那些合作方细心体察的话,一定会觉得艾娅比叶朋要让人省心多了,合作起来按理也要顺畅多了。但事与愿违,人和人相处确实还讲究个气场,我服不服气你、愿不愿宽待你、能不能彼此相融……很不幸的是,艾娅仅仅才执掌公关部两天半,就有合作品牌开始不满抱怨起来。
bx质问公关部,官网怎么能把他们的节日酬宾广告跟其他品牌放在一起,不可以,一定要单独一页!
gi直接推掉公关部给他们推荐的女明星,过气的人还跑我们这里颐指气使,公关部你们别什么垃圾都往我们这里扔。
芬妮更奇葩,虚拟试衣这么火,为什么不让我们分一杯羹?你们不让我们就自己来!人家自己合作了一个ai技术公司,本周就能上马,公关部你们凭什么压下我们的宣传?
……
总之大家都觉得,对面艾娅这个公关部代理副总监,可以自行其是、可以任性妄为,艾娅嘴里一套套的道理谁也不要听,你协调不了是你无能,休想来限制我!
所以现在的公关部,就是艾娅在穿来穿去地冒火,其他人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些品牌突然纷纷转性。苗冬冬一贯跟艾娅关系好,几次提议让她赶紧催小钟总来坐镇,要不然整个部门都撑不住怎么办?可艾娅的好胜心不允许,再加把劲,一定能控制住场面。苗冬冬又只得来说服薛闵意,赶紧叫小钟总过来呀,那些品牌真真欺人太甚要翻天!薛闵意当然摇头不肯,艾娅姐还努着呢,我就看空人家山穷水尽?不,我不要枉做小人。
混乱在持续,所有人都在加班,楼上楼下地跑得焦头烂额,但这些都不关薛闵意的事,她只做她的职责,小钟总不发令她就不能动,所以她依旧该干什么就只干什么,直到黄月出现。
黄月出差回来了,二十多天远离汇格的熬日子差点让她丧失希望,以为自己在汇格要完蛋了。哪知道刚回来,还没到招商部汇报,还没见到直属领导林源奇,更不知道钟耘岐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一个更加遥远的岗位,她先听说了公关部的热锅把艾娅熬得焦头烂额。所以立功心切的她赶紧来帮忙,毕竟作为公关部以前的闲置员工,这时候搭把手也是雪中送炭的应有之义。
正缺人手的艾娅简直感动死了,拉着黄月的手晃了几晃,就赶紧派任务,“黄月你来得正好,我记得你跟圣菲可的店长打过交道,有人诬陷圣菲可卖了a货,趁消息还没传开,你赶紧去了解一下,他们店长就在外面催呢……”
薛闵意就看见黄月匆匆把圣菲可店长拉到对面接待区坐下,还不忘笑眯眯地跟她招手。薛闵意觉得自己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脸部肌肉凑成一个笑着的形状,那种僵硬、呆木、脑子里充满尖叫的感觉又回来了,席卷全身。
内里那个迟钝、缓慢的薛闵意在努力思考,坏人追来了,可是跑不动怎么办,腿迈不动了、头转不动了,手指,还好还好,手指在动……她的手指在拨电话,她要打给钟耘岐,钟耘岐能把这一整个宛若实质的封印体挪走,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她等着听见那个声音,可是没有,哦,钟耘岐去英国了,他不会来。
他不会来。
空气快要被压没了,她又看见黄月在远远地冲她笑,深吸一口气,但肺为什么没有扩张,眼泪从她眼角倏地落下来,谁在叫她,有一个好遥远的声音,是谁在叫?
“薛闵意、薛闵意!”苗冬冬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薛闵意你怎么啦?”
薛闵意的眼珠像是时钟的指针,嗑嗑嗑的一个刻度一个刻度地转过来,眼睛清澈地倒映着苗冬冬的样子,但她没有认出来,她只知道,他不会来,然后轰然倒下。
“薛闵意、薛闵意……”呼喊似乎更加遥远、更加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