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闻言,薛闵意眨眨眼:“你说什么?”
钟耘岐直视着她,表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重点就一个字。薛闵意,别挑衅我。”
薛闵意怒气堆叠得有些按不住了,还尽力维系着声音的轻和慢:“这个要求,恐怕你没有资格提。如果你没有健忘的话,应该知道,我的雇佣关系归属苏苏mo,韩总目前非常欣赏我的工作能力。”
钟耘岐笑了,笑得有些邪性:“你不会以为我跟韩泽一样,轻而易举就被你这种小人骗了吧?”
“你可以看不上我的所作所为,但我对苏苏mo是有贡献的,韩总手里有市场部的数据说明这一点,他肯定不认同什么被骗之类的无稽之谈。”
“还以为你脑子够用,”钟耘岐有点不耐烦,“原来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才来了几天?给汇格弄了多少麻烦?”
“可是我已经——”
钟耘岐懒得听她辩解,直接打断:“想探我知道了多少?我倒是不介意跟你数数,带着何灵直播汇格,拍了事故现场,偏偏挑了那张滑板男人的正脸照,还把它发给了汇格总办的公开邮箱。这个,你是在针对我,即使我那时候都没搭理过你。”
“那是因为——”
“谢谢你的邀请,我只好直接下场跟你刚。结果刚查清楚你的背景,还没搞明白你的目的,居然你又马上作死,利用给英格丽当人台的机会,偷拍了人家的镇店之宝,还把钻石高清照曝光在网上。你说你不是蛀虫是什么?”
“没有证据说明我——”
“有。”钟耘岐笑笑,从旁边一个文件袋里拿出一叠纸张,推到薛闵意面前,“证据都在。如果我顺着你来汇格以后的行踪搜一遍,能在这幢楼里发现多少摄像头?”
薛闵意拿起文件翻看,她的过往、她的家庭关系、她的父亲、她的网名、她的账号清单、她的邮件往来、她和小城墙面见的照片、她差点摔倒在英格丽店长旁的照片、她安装在各个地方的摄像头照片、她的账目收支……
钟耘岐往椅背上一靠,抬眼第一次仔细观察对面女孩的脸,他发现这还真是一张骗子脸:白皙、均衡、五官非常端正又略微小巧,恰如其分地留白,给各种角色的塑造都留出了空间。
是,她要当清秀小白菜搏韩泽的同情,轻而易举;她要扮巴黎野玫瑰去获得叶朋的好感,也很容易;她要浓烈成富贵花、清冷成文艺范儿、呆板成学术狗、乡土成小镇一枝花……都行!只需略作调整,在化妆和服饰上搭配一下,薛闵意分分钟做到。
以钟耘岐从小浸淫在时尚氛围中养成的眼光而言,她的脸比寡淡的模特有特点,但这特点又因为五官略小,而绝不喧宾夺主,只静静臣服在她要呈现的表面之下。
钟耘岐忍不住讽刺:“天生骗子就是你这种人,居然还有家世传承,搞笑。你的求职表、面试视频,嘴里就没一句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你背后有什么人,居然跟我打擂台,现在看来,也不用管你是吃撑了还是喝嗨了,直接轰走才更让人放心。”
薛闵意有被扒光的羞耻感,心在一点点往下沉,手中纸张似乎越来越重,直到她觉得都捏不住了,才缓缓放回桌面上。
“我没公开你这些事,是为了韩泽。真把你这种下三滥暴露出来,反而要成他的把柄,所以你明白吧,保护好韩泽和苏苏mo的声誉,就是保护自己。”钟耘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以确定她的选择。
薛闵意再次开口,嗓子哑得仿佛被刀割过:“我明白了,我会走。”
说罢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整个人都有些佝偻了,如丧失水分的腌菜。
“你的胜算在于,你太渺小,没人会注意你,”身后传来钟耘岐冷冷的最后告诫,“所以你不该高调到主动来惹我,既然被我发现,我想要查清楚你干了些什么,也就是花两个小钱的举手之劳。”
薛闵意没有回头,但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是啊,跟钱跟势作对,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呢……”
她推门而出,正遇林源奇拿了几瓶水准备送进钟耘岐办公室。薛闵意顺手拿了一瓶,边走边拧开瓶子,狂灌两口。
她的嘴里好苦,苦得让她直犯呕。她知道,这是肾上腺素的味道,刚刚看到自己的隐私躺在一页页的纸上,她心脏狂跳、冷汗一身、身体所有肌肉都猛然发痛,她以为自己就快死过去了。还好、还好,还活着,她感受到胸腔里的逐渐平复,劫后余生般暗暗安慰自己。
然后,薛闵意步伐终于恢复,勉强撑起身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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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源奇推门进了总监办公事,把几瓶水放到钟耘岐桌上,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钟耘岐点点头,拧开一瓶水喝了两口,似放松下来:“有什么话就说吧。”
林源奇依言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头一件就是刚才那位,真是个人物啊,要不是找英格丽的店长闲聊,还真不知道她怎么干的——”
“她就别说了,无足轻重。”钟耘岐打断他后示意对方继续。
“黄月现在跟在钟小姐身边。您知道,钟小姐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是文件递上去,都签;只要是有活动邀请,都参加;只要叶总那边派人来找,都说不在……就没人明白她什么意思。”林源奇摊摊手。
钟耘岐点点头:“不要小瞧了,我不太了解钟耘嵋是个什么性子,但装傻的人不一定真傻,让黄月注意点。”
“行。不过您现在回来了,这边助理的位子还空着,也没个人上下跑腿,要不还让黄月回来?”
“不必。她就跟着钟耘嵋好了,钟耘嵋肯定要在汇格领个职务,叶虹怡不会让她闲着。我这边招新吧,本分点、规矩点那种,不用太活泛。”
林源奇领命而去。
钟耘岐闭眼沉思了一小会儿,打开一个电脑应用,屏幕上出现了钟穆病房中的情景:钟穆还是老样子,静静躺在病床上,旁边的护理在记录板上填写日志。忽然,病房门被猛然推开,谭薇急匆匆进来,又奔进了套间里,她的手捂着脸、脚步混乱,很是失态。
“嗯?”钟耘岐皱眉,从云盘查看历史录像,选好前二十分钟的时段播放。果然,很快就看到叶虹怡进了病房,对着迎上前的谭薇,直接狠摔一巴掌。
钟耘岐啧啧两声,没了兴致,干脆把视频关了。
他是见不得这种泼妇斗殴的,叶女士端不住了破罐子破摔的举动,竟然让他觉得,平日里那些争斗的精致手段,白白浪费了。说起来也是名媛贵妇、人生赢家,标榜着不在乎男人、连丈夫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的洒脱,但是看看现在,一旦儿子有事,这层皮完完整整脱下来。如此,倒是好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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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骗犯的女儿……”、“她不是好人”、“别给她,肯定骗你的……”、“什么成绩好,分数作弊的”、“恬不知耻,装什么清白”……从小到大,萦绕在薛闵意身边的议论没有停息过。直到她考上高中转了学籍,到本城郊区一个职业学校住校,摆脱所有认识她的人,她的人生才得以清净。
二十三岁的薛闵意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母亲在她一岁多时不管不顾地走了,之后许多年从没有半分音讯。至于为什么突然就这么走了,就要问她爸薛瑞东了。
是,薛瑞东是个不靠谱的男人,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工作,可是他也会隔段时间就拿一笔家用给老婆闵好,间隔时间虽然不固定,但大致上也没让老婆太过捉襟见肘。闵好开始还挺奇怪,他总说做点小生意,可到底是什么生意并没有具体透露。从这些钱的数额上看,也不像是工资奖金,一时多一时少,当然还可能什么都没有。
慢慢的,闵好觉得事情有古怪,想方设法打探,才知道薛瑞东天天出门哪是做生意,把当个社会混子干成了一份儿全职工作,有钱没钱有谱没谱的,还干得挺欢实挺当回事。人家开摊搞买卖,雇他去当个托;人家抢生意要谈判,让他去当个递话垫场的;人家上门收债,让他临时去望个风;人家查人查事,让他去干半天尾随盯人……
闵好深觉愁人,就试图劝劝,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能不能有个安身立命的计划,穷点难点不怕,得有盼头。
哪知道这么简单个思路,在薛瑞东这儿就说不通了。
薛瑞东是这么说的,他家几百年的八门世家,祖传的技艺不能丢。现在单就剩下他一个传人,怎么敢辜负?
经薛瑞东科普,八门世家,指的是江湖暗八门,换成好理解的说法,就是骗子世家,传承的是各种骗术手段和行骗套路。闵好听懵了,这些历史糟粕怎么还在现代传承,这不是违法的吗?薛瑞东当然听不进去,就是用来吃饭的家伙事儿,违什么法。
劝不动,闵好慢慢也就死了心,走不拢的人分道扬镳也无妨,可惜正想商量离婚,闵好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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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闵意坐在路边的铁艺长凳上,看着自己的手,直到此时,手指才慢慢不怎么发抖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怪自己那么多年过去,还这样没出息,一旦被人提起家世、提起父亲,她就控制不住地恐惧、焦虑、担心……还有更重要的,是愤怒。
人流如织的商业街道,小摊贩、小商店、叫卖声、笑语恶言混合在一起,一派市井热辣的风景。这种地方对薛闵意来说,远比那些清静幽雅地、富贵膏梁地要能安神稳心得多,因为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从小走来蹿去的地方,就是这种街市。
那时,年幼的她跟在父亲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几步遇到卖糖饼的大婶,塞给她一角糖块;几步遇到卖卤味的大叔,递给她一块卤豆干;再过几步是卖香花串的小姐姐,会笑着给她胸前挂一小串香花;之后还能看到削甘蔗的大哥,笑嘻嘻推给她一小杯甘蔗水……
薛闵意仰起头,不让眼眶泛起的湿意变得不可收拾,那时真是幸福无忧啊,可是,越怀念怎么就越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