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沈漾拱了拱手:“那可就承大人吉言,小的们也好沾沾这碧落丝的光了。”
他并不去看身后一排年轻官兵里的沈清海,只盼他能沉住气一些,借机认识认识这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
沈青海咬着腮帮子看着李三棒那伙人把十几筐雪白的蚕茧倒入麻袋里抬上车。但他也明白这领头的一个,是县官大爷也管不住的人。但凡是京都下来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势力他们这边陲小镇的人都招惹不起。
有那么一刻,他瞥见自己父亲眼里一闪而过的无奈,但又好像只有一刻,像是看花了眼似的,父亲明明满眼笑意,毕恭毕敬地贡献了自家的东西。
“不知大人此番,还需要多少蚕茧?”待东西都装上了车,吴猛转身欲走之时,沈漾又突然闲聊似的问起来。
吴猛刚刚缓和的脸上如被针扎了似的,突然又眯眼犯起愁容。他盯着两大马车的麻袋,说:“且不知道呢,多多益善吧。”
沈漾弯了弯腰:“那就不敢耽搁大人了,大人慢走。”
吴猛抬起右手,往前晃了晃,人马车便全都动起来。车轱辘发出吱呀的声响,尖锐刺耳,车轮在乡野村道上并不好走,好在,这日天晴,泥路也干燥,一行人转眼就走远了些。
沈漾站在路中央像是入定的老僧,把即将消失的夕阳光线切成两半,一半在身左,一半在身右。沈清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背着光,冷漠的脸上便迅速堆起一个老父的笑容,宽慰那年轻的孩子。
天光只剩一半,星辰露出娇羞的脸来,半遮半掩地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再走一会儿,便又走到那个熟悉的院门前。门前土地上还残留有血迹,李三棒隐隐觉得头痛嘴也痛,顿时又有些害怕,东张西望了一番,看向吴猛:“大人,就是这儿,我们就是在这儿遇袭的。”
吴猛闻言警惕地按了一下腰边的刀,一面左右张望,一面挥手让人敲门。
李三棒为了自己领头大哥的尊严,咬了咬没有门牙的牙,怒气冲冲走过去一脚踢开小院的大门。
随着进去的还有两个他的跟班,他掉了门牙,正是说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于是便用眼神示意其中一个喊话。
“人呢!出来!”旁边这人得到指示后大喊一声。
院子里却没什么动静。
李三棒便突然有些心虚,脚尖动了动,好歹是忍住了,却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着四周。
“去前面,敲门。”他小声指挥身旁的手下,那手下看他一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还是跨步向前,走到那堂屋门前敲了敲。
“再不开门就不客气了啊!”敲门的人声音不算大,有些胆怯的意味。说完这话就立即捂着头,好似真有石子飞来一般。
但却没有。
身后的人忍不住哄笑。他便觉得失了面子一般,准备再抬手砸门。谁知刚把手举起来,门就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来一个女人。
适才来过一遍,这女人还哭天抹地要死要活,身边围绕着几个哭啼的孩童,此刻再来,场面却已大相径庭,好像走错了门似的。女人不再是披头散发,也没有泪流满面,她仔细梳了头,净了面,此刻清清爽爽地在门口站着。甚至没有因为有人来砸门而感到惊慌。
敲门的人手还举在半空,低头一瞧,女人也正好抬眼,星眸如飞花一般,落在敲门这人的眼里。他骨头一酥,内心却直觉到了危险,立刻忍着心慌往后退到李三棒身后。
“大人们,要蚕茧是吗,那就请进来自取吧。”女人低眉顺目,柔柔地说。
然而李三棒等刚刚在此经历过一番偷袭的人却是十分胆寒,刚才还不不觉得,这女人梳洗了之后竟还长得如此眉清目秀,声音也动听了许多。他们甚至开始怀疑,刚才扑在地上啼哭的,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温柔端庄的女人。
李三棒挥手欲叫人,却听到身后院外传来的低低一声——“阿嫣。”
隔着一道翠叶只生了一半的篱笆墙,通过疏落的枝条缝隙,夜幕将至未至的昏黄光线中,这个叫阿嫣的女人骤然抬眼望过去,然后两眼陡然亮了亮。随后苍白的面颊上迅速爬满红晕,她动了动嘴唇,却没叫出口。
吴猛唇瓣紧抿成一条线,眼睛定在远处的女人脸上挪不开。
李三棒是个人精,见状后思索了片刻,低头走出院外,凑到吴猛耳边小声问:“大人,如果这家是您的旧相识,咱们就只当这儿已经路过了……”
吴猛在李三棒的那声“大人”以后就已经回过了神,听完以后却斩钉截铁道:“不必,公事公办吧。”
李三棒点了个头,又招手喊了几个人一起进了院子。
叫阿嫣的女人跨出门槛来,袅娜间已经走到院子中间。鹅暖石的院落被收拾得干净,她踩着靛蓝色的绣花鞋,竟是要径直走向吴猛。
她并没走出小院,却在篱笆前站定,朗声喊了一句:“猛大哥。”
吴猛的手在背后捏成了个拳,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潮。不过片刻,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痛苦唤醒理智,踏步向前,推开院门。
他微微垂目,看了一眼眼前的女人,又认真打量了一下小院,说:“原来,你嫁到了这里。”
李三棒的手下人已经开始说悄悄话,李三棒却一句话就总结了:“遇到老情人了呗,有甚稀奇的。现在吴大人可是飞黄腾达了,我看这小娘子得悔得肠子泛青!”
“小娘子长得还漂亮…”
“漂亮个鬼,再漂亮也生了三个娃了,给你你要?”
“……女娃子到处都有,我吃饱了撑了要个破落户。”
“……那不就结了,少他娘的废话,干活儿!”
几人便手脚麻利地钻进了堂屋里搬东西去了。
阿嫣觑着吴猛的神色,忽地轻笑一声:“十年过去了,亏你还记得我。”
吴猛冷着脸,没有说话。仿佛所有过去的记忆被她这轻声一笑,春风扫过一般开始悄然复苏,且见风飞长,不过须臾,便已茂盛苍翠。
“阿嫣,我长大了一定娶你做媳妇……”
“阿嫣,我存够了钱就来提亲……”
“阿嫣,你千万不能嫁给别人,要等我……”
“阿嫣,你爹爹看不上我……你和我走吧……”
“阿嫣……再见……”
少年人的所有起伏,外出,闯荡,拼命,都是为了那两个字——“阿嫣”。
可又神奇的在很短的时间里,在京都迷人眼的繁华里,在日复一日的艰难爬行中,迅速忘记并且丢掉了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一切。在大千世界里,一个人不过是只小小蝼蚁,朝不保夕,命不由己。丢掉这一只,很快就能再找到一只。
吴猛捏紧的拳头松开,声音冷漠地问:“你男人呢?”
飞黄腾达的男人总有那么一个小心思,就是要和女人的现任一较高低,尤其是抬眼可见对方的落魄不如人。
这乡野间的一个小小的三间屋舍并一个小院,能有什么出息?
叫阿嫣的女人星眸如炬,亮晶晶,似笑非笑地看着吴猛,答道:“残废了,躺在床上等死呢。你们抬走了这些蚕茧,”她瞥了一眼李三棒等人手里的筐子,淡漠地说,“那他大概就活不过这个月了。”
吴猛眉头微微一皱,并不年轻的脸上挂着岁月磋磨的痕迹。片刻后,他避开女人的眼睛。
李三棒等人已经将东西都抬出去了。
阿嫣又轻笑了一声,问:“猛大哥也在京都娶妻生子安家了吧?嫂子定是个好福气的,连公婆也不用伺候的。”
吴猛双亲早亡,他早年寄居在叔伯家里。
吴猛没有答话,他不能说他在京都娶了个媳妇又转头跟人跑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如今就只有烟花之地可以解一解寂寞。当然,再就是立功,立功升官,升官发财,发财再娶亲生子…那时候他才可以踏踏实实地在那龙争虎斗鱼龙混杂的地方扎下根去。
女人突然伸出手来,他下意识往后一仰,女人的手便顿了顿,随后还是拿指尖贴上他的眉头,中指和食指轻轻往外扩了扩,她说:“你还是这么喜欢皱眉,纹路都印得这么深了。”
吴猛屏了屏呼吸,猛地转身避开女人的手。
然后喝问了一句:“装好了吗?”
“装好了啊,就等您了。”李三棒本是要笑的,想起自己刚掉的门牙,又立马紧闭了嘴。
吴猛没再回头,再次打了个出发的手势,一群人便浩浩荡荡没入昏沉的暗夜中。
女人侧头看了眼已经空荡荡的竹筐,神色漠然得好像一只没有灵魂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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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猛一行人终是满载而归,他们将强收来的蚕茧全部运入织布房,那里面,有缫丝和织布的工人在日夜不停地赶工。自从得知本地碧落丝的产量不足,连尹祥瑞手里都没有那么多的碧落丝之后,他们除了四处想办法买,还有就是开始强迫这些民间作坊昼夜不停地赶工。
要知道,这一批丝,是要赶在贵妃生辰之前运往京都去的,如果到时候没有,作为一线办事的人,自然吃不了兜着走。
而县令王楠丰像个滑手的泥鳅,半点忙都帮不上,还装得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比那妓院里的妓子还要容易让人揉捏,可偏偏让人生气的同时又拿他无可奈何。因为采办一事,本就和县令没有直接关系。往日他们办事顺利,不过是没遇到这么个清高又会装傻的。
所以逼死了尹祥瑞之后,这群人才面露恶相,脸也不顾了找来这么些不入流的帮手去低价收茧,再着人赶制碧落丝。
李斯已经焦头烂额许多日,见今日收回的这许多蚕茧,才又捏着鼻梁疲惫地问:“还差多少?”
周飞道:“看样子,应该是够了。”
李斯终于放下捏着那鼻梁地手,露出松下一口气的神色来。
“那就抓点紧,赶在贵妃娘娘生辰之前,应该没问题了吧?”
“属下已经让人看着了,日夜轮班不停歇。”吴猛说。
“那就好。这回,你差事办得还不错。”
“幸不辱命!”吴猛低头,露出一个克制的得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