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
暗夜。
沈清溪睡不着觉,干脆斜靠在床上看话本。
桑桑替她点了好几只蜡烛,尤是嘴上嘀咕:“这么暗的光线下看话本,姑娘就不怕明日眼睛坏掉,和那书院里的王夫子一样出门得在脖子上挂上个碍事的叆叇。”
沈清溪伸出一只手。
桑桑怔了怔,转身给她拿了一杯茶递过去。
沈清溪觉出手上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分神出来看了眼,抬头说:“还有瓜子么,给我一把。”
桑桑只好转身去了厨房。
当她捧着一小碟盐焙的西瓜子过来时,犹豫再三说道:“姑娘若是还不睡,便到这榻上来坐着吧,吃脏了床铺,晚上睡觉痒得慌。”
沈清溪觉得这小丫头说得甚有道理,便又掀开被子从被窝里钻出来,跳着坐到了榻上。
桑桑不愧是个伶俐的丫头,当下又沏了一壶热茶,将蜡烛统统放到小几上,把沈清溪看书的这一块地方弄得温馨又亮堂,而她自己,则拿了个布绷子开始继续绣花。
一主一仆对窗静坐,烛光明亮,微风轻起波澜,烛火也只是轻轻一晃。
虫鸣声低低传来,却并不到烦人。
沈清溪将瓜子磕得嘎嘣响。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一闪,随着风声传来的,还有极其低微悠扬的琴声。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尖着耳朵仔细倾听。
那琴声清新婉约,婉约中带着点清修的岑寂,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好似山寺中哪个野和尚突然动了凡心,调弄出这清心寡欲中带着凡尘俗世的音调来。
很好听。
沈清溪一时入了神,可那琴音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你猜,这是谁在弹琴?”沈清溪问桑桑。
桑桑看了看自家姑娘,无奈道:“桑桑不知道。”
沈清溪将耳朵往窗口又凑了凑,好像这样便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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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亭,宋言希一身青衫翩然,端坐其中在抚琴。
流水潺潺发出幽微的咕噜声。
他双手不停,带得袖袍翻飞如同两只翩跹蝴蝶在琴弦上跳跃,又似月影下一对在山之巅舞剑对战的绝顶高手。他凝神屏息,面无表情。
可所有的胸中郁气都似随着指尖传上琴弦,既克制,又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噔”的一声脆鸣,琴弦断了一支。他那两只不停翻飞的双手才骤然停在半空,像决出胜负的高手,然后毫无章法随意跌落。
琴音发出嗡的一声。
司南立在远处,不敢上前。听得琴弦断裂,倏地抬头看过来。
“几时了?”宋言希问。
司南上前两步道:“子时了。”
宋言希又问:“他去了吧?”
司南方才便已经接到黑衣人的传讯,便毫不犹豫回答道:“已经去了。”他看宋言希似乎面露疲色,又道:“公子放心,这等微末枝节交给下面人去办就行了。”
宋言希看了一眼司南,司南忍不住垂首而立。
手指勾起断掉的琴弦,他盯着断弦说:“再细枝末节的,断去时,大树也该有些痛觉。”
司南垂下的头又稍稍落下去两分,鼻尖一阵短暂的酸楚。
“不早了,睡了吧。”宋言希挥挥袖摆站起来,“着人盯好便是。”
司南道:“是,公子。”
宋言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从亭檐角见到一轮清冷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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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洒清辉,清辉映得万物都在黑夜里拖出黯淡的影子。
一条人影飞快从城里闪出,径直奔向郊野。
小院的门扉从里面轻轻一拉就开了,刚走到屋前还不及敲门,屋里便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谁啊?”一个女声细细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吴猛收回叩门的手,转身欲走。身后的门却被吱呀一声拉开了。
“猛大哥。”
是阿嫣的声音。
当年他离家要走,她去送他时,也是站在身后这样喊他的名字——“猛大哥”。
那时她的下一句话是:“你几时回来呢?”然后声音变得哽咽。
当时他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便梗着脖子说:“出人头地的那天。”
这一去,便是十几年。
她第二年便嫁作人妇,生了孩子。
吴猛不是不知道这个消息,有上京都的同乡人给他带过信。
也许因为离得太远,所以那时候痛觉也因为距离而变得钝钝的。
此刻,不知是月光太朦胧,还是乡音太情切,他恍若回到十多年前站在离乡路口的那一刻。他还是个未经风霜的少年郎,她也还是那个清秀娇弱喊着他“猛大哥”的小女孩。
他回过头来,看见那张被昏黄的月光隐去了大半岁月痕迹的熟悉的脸,酒意和潜意识催动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将女人揽入怀中。
“阿嫣。”他喊着她的名字,像少年时那样。
女人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被他这么大力一抱,肩上的袍角落下一块,露出馨香的女人肩头来。
吴猛被这温软的肌肤一刺激,再也顾不得其他,摩挲着亲吻上去……
他抱起女人,经过那瘫睡在床上紧闭双眼无知无觉的男人,到了里屋。这屋里浸着淡淡的脂粉香,好似她长期住在这里,而不是同外面的男人睡在一起。
女人被放在床上,微弱的烛光下,她眼眶微红,却是伸手去勾他脖子,樱红的软唇翕动,便如十几年前一般……
“猛大哥……”她的声音怯怯的。
男人带着酒气,两眼迷蒙着俯身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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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迷蒙雾气凝结成露,露珠自树梢滴落草间,惊起扑簌簌一声鸟儿展翅。
老农拉着黄牛走过乡间路头,经过小院时无意往里瞥了一眼,然后吓得往后一退,撞到牛背上。
黄牛发出一声不满的“哞哞”叫,划破这安宁的清晨。
小院的屋檐廊下,女人轻得像块红色的布,挂在檐下随风轻轻摆动。
老农踉跄了几步,吓得面如土色。他把那老牛顺手拴在路边一棵树上,拔腿就跑。
屋里,床上那个瘫痪了好几年的男人也面如土色,嘴唇发青,显然也是死翘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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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门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一身补丁的单薄衣衫,两只细瘦的胳膊挥舞着几乎比他胳膊还粗的鼓槌使劲敲那大大的鸣冤鼓,鼓身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势要震响这尚未完全清醒的街市。
县衙大门的阶下,还跪着一大一小两个小的,一个看着七八岁,一个看着四五岁。
均是贫穷瘦弱的伶仃模样,在清晨微冷的风中嘴唇犯青。
一个大胡子的中年男子端正笔直地站在一旁,垂目而立地听着那一声一声的鼓鸣。
他在等待县衙开门理事。
许是瞧着敲鼓的孩子可怜,早起办事的人路过时总也忍不住驻足看看。
有好事的人还会多嘴问上一句:“小孩儿,你要告状吗?”
那敲鼓的小孩却不答话,依旧使劲敲着鼓。一声又一声,力气十足,毫不停歇。
县衙大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衙役打扮的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招呼道:“进来吧。”
大胡子的中年男子便过去拉住敲鼓孩子的手,说:“走吧,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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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溪头一日晚上睡得晚,这天早上瞌睡连天地被拉起来洗漱。
逃课一天的她,还得上书院去呢。
待她穿戴整齐,吃了早饭后刚艰难地杵着拐杖跨出自家大门,就碰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言希?
“宋……先生,呵呵,早啊。出门去啊?”沈清溪笑得一脸讨好,脑子里却快速转了一遍。她特地逃了昨日的茶艺课,就是为了跟他稍稍避开一点距离。果然,那么一点隐秘的小小心思,隔了一日就全然消失了。她又觉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人了。
宋言希眼下有点并不显眼的乌青,但他面带微笑,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和细腻,说:“是要出门去,不过想着你今日也会去书院,便等在此处,正好送你一程。”
说着他已经伸出手臂来,浅蓝色的衣袖袖摆垂在空中,飘逸如仙。再看那一张脸……好嘛,昨天隔了那一日的自我麻痹好似一层脆弱的鸡蛋壳,轻易被人敲出一条裂缝。
咔嚓……一声。
那是沈清溪心跳加快的声音。
沈清溪傻笑一声,伸出手去,然后利落地拍开了宋言希悬在半空的手臂:“不敢劳驾,我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她拄着拐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两步,两步以后,她又回过头来冲宋言希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挥挥手:“忙去吧,宋先生。不必送了。”
司南脸上露出囧然的神色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宋言希怔了怔,倒是没生气,却是垂眸失笑了一声。大概是觉得有趣,他微摆了摆头,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沈清溪和桑桑一前一后慢慢走过门前街巷,待到转弯时却陡然一惊。
“谁一大早的又牵牛进城啦!有没有人管管啊?牛粪拉得到处都是欸!”沈清溪见四下没什么人,理直气壮地大声叫嚷道,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只图个自己开心。
她轻松绕过地上的牛粪,转身对宋言希笑笑:“见笑了哈宋先生,小地方,管理得太差……欸小心小心,嗯让开些,对,裙角莫沾上了牛粪了。嗯?……不用,不用拉我,我自己能走……”
当沈清溪被宋言希扶着走到书院门口时,靳思嘉正在门口站着等她。
可她一把扶过沈清溪,给宋言希行了礼后,却似并不在意他们两人为何会一同出现,凑近沈清溪后神神秘秘又兴致勃勃地说:“今日县衙又出大事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县衙门口围了好多人,说是京都来的差爷办事过了火,强……强……迫害逼死了本县刘村一民妇。如今人家苦主正在县衙门口闹呢。啧,三个半大的孩子,瘦骨伶仃的,可可怜了。”
沈清溪愣了愣,惊道:“这么……嚣张?”
靳思嘉说:“这还不算完,我赶时间刚走,回头就瞧见尹家公子带着家仆也来了,说是他爹之死也和那些差爷们有关,叫嚷着让县令王大人不要包庇呢。”
沈清溪:“啧啧……这可真是……可是咱们县太爷有那些个人的官儿大吗?”
靳思嘉扶着她跨进门槛,又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个京都来的官也不是天子吧,犯了法就得治他们的罪,杀了人就得偿命,不然显得咱们这小地方的人好欺负似的。”
沈清溪想了想,哈哈笑了两声:“他们怕是不知道穷乡僻壤出刁民这话,到了我们的地头,还敢充强龙,也不怕这摊水浅搁了它游不回去!”
一直跟在身后的司南听得一乐,笑出声来。
沈清溪这才回头,发现宋言希和司南也跟着进了书院。
“宋先生今日有课?”她颇好奇。
靳思嘉却说:“宋先生的课挪到今日上了……噢对,你昨日请假不知情……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