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如蝶舞
没说一句鄙视,她为他现场教学。
一身褴褛,一心灰暗,如此大咧咧地走进一间品牌店。乱发枯槁如柴,一周未曾清洗,脸上尘泥犹在,早已埋入毛孔,她已无法割舍得尽。
墓前的菊花,正对镜挽红妆,问着六月的繁星,惨然勾唇,“小姐姐,你觉得我美吗?”她干枯的手,却如已谢的红玫瑰,被撰在男人手心,紧紧缠绵。他念的妖魅,她对他痴迷浅笑。
等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悠悠走来一位美女,白衣黑裙,为谁送葬,为自己一天光鲜,为她一笑,“嗯……”沉思良久,将她细意打量,才肯赊她一番真言,“底子很好,就是不会打扮。这短裤体恤,是学生的装束,不够优雅,显不出美感。”
她不计较她的虚伪,她爱这份虚伪。
因为他们的虚伪,包装了冷漠,才容得下她一身污垢,飘来荡去,皆是从容。不然这也问那也问,真叫人寸步难移,寸心如焚。
她乐意还她甜蜜微笑,添置一些娇羞妖娆,“那你为我挑一套优雅的,把我打扮得美艳勾人,我的大老板看了心动,才肯舍得花这钱呀。”
男人懂了一步。
正一脸淡然,转去紫色沙发上坐下,偷着空,他翻出她的新苹果。恰是这时,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职业套装,劣质香水,一张连亲妈都辨不出的妖容,凑近一瞧,果真妖气冲天,“先生~”他坐远了一点,低头玩手机。
女人眨巴眨巴眼睛,白粉扑簌簌地飘泄,似有什么坍塌了一般,白炽灯下,白了女人的心,白痴一样,白了男人的兴趣。他拢了拢西服,极度绅士地说,“不好意思,我爱我的小美人。从前虽有缺席,但今后,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她便是这时候出来的,低下头来,冲男人眨巴眨巴眼睛,眸若琉璃,眉如丝绦,纠缠不尽着勾人心魂,“这是你说的,别忘了。”男人宠溺一笑,“当然。”她跳了一圈,正是豆蔻年华,思春不谢,“好看吗?”
男人眉头一皱,冲那服务员冷冽一言,“换个俏皮的。”
而此言一出,身边的女人才识趣地走开。
服务员忙领她入内,换下欲迎不拒的纱裙。这一身白纱,妖娆多情,不怕人识尽,优雅得通明。正如男人所言—仙妖兼容—与她正合。服务员不懂,为什么那男人不喜欢。
突然一阵阴风,游蛇一般滑入耳内,直入大脑深处,她始终以为高楼森立,未识星光。便果真听见她说,“小姐姐,我跟他是在颜悦认识的。里面有不少大款,而且,都不怎么挑嘴。”她痴痴娇吟,回味无穷,“他们活都很好。这钱来得最舒服,最容易啦。”
服务员勉强一笑,“小姐,您的衣服换好了,出去给您的先生观赏吧。”她甜甜一笑,不为懂她,“同为打工人,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小姐姐,你的唇很美,饱满多汁,我一个女孩子都忍不住想亲。祝福你了。”
说完,拉开门远离了她。
遇见男人,牵起浅蓝色的裙摆,转了一圈,满怀期待着问,“好看吗?”男人的眼睛霜一般,无孔不入,钻入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终于,枯草逢霜,开出摄人心魄的雪花,“很美。像是天心的幽月,星辰供之。”
她见他唇边一丝笑,纯洁无瑕,美如恋爱。听他昂首对服务员吩咐,“去拿几套类似的。”她放下手,走上前一步,近在男人鼻尖,“不用了。这里的衣服质量一般,穿久了伤皮肤。咱们走吧。”
“不喜欢去别家看看吧。你开心就好。”男人有求必应,已经起身,主动来牵她的手。这份恩宠,针尖一般刺进她们的黑眸,终于,见着一抹幽光,蹿入台前滥笑,“先生,这边请。”
她见惯了这种人,冰棱子扎进空气里,理也不理,转身走了出去。
男人在耳畔问她,“你就是想给我看这个?”
“一点私心而已。”她随口一答。又随口一问,“你没看够吧?”
这语气,好似她把男人看得多随便一样。
不待男人有反应,她取了男人的胸针,白玉浮雕,她爱极了这亭边的柳条,但愿别离时,总有一份等候,为她长明,为她无垢。她把头发扎了一个髻子,白玉浮雕已别在发髻的左手边。
回眸一笑,娇艳欲滴,“先生,我好看吗?”男人摇头失笑,“有点…”
不是要他回答,怎么稀罕他一笑?
再一转眼,她已经跳进一家名字都不认识的店面,人不多,也不少,总是一男一女,一女一包,不认识品牌,但她知道,这里比刚刚那家店贵多了。
她逛了一圈,男人才慢悠悠地走来,天生的富贵,从容自恰,不为外物所动。听来一声议论,耳畔成狂,“你认识他?”那女人摇头,不敛痴笑,“你没发现,那人身上自带一股阴气?像是混的。”
她恨不得骂一句—傻逼,是个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男人问她的是,“你不怕他?”女人五指成钳,对男人耳提命面,“现在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混的。我是说,人家自带贵族气质,不与咱们凡人同。”
她主动去挽男人的手,“帮人家挑一挑嘛。”人言散尽,她给他描绘出的富家公子寻花问柳风月图,钝化了男人的存在感,像是春,醉入绮梦,飘渺人远去。镜里花不眠,她又一次问,“我美吗?”
她的问,一次比一次虚幻,这甜甜一笑,淬了毒药,不愿沉沦心已暮,愿,夜晃入灯下,一生囚徒。
男人只盯着她笑。
等来一人,白衣黑裤,精明干练,她对着镜子赞美,“小姐肤白貌美,沉鱼落雁,怎么会有此一问?”她愈渐失落,一双眼耷拉下来,眉睫落尘,尽诉幽恨,“你对谁都这么说,偏偏昨日我落了单,在这里迷了路,却不想被你们拒之门外了。”
女人不尴不尬,不去查证,为她添上脂粉,点上红唇,一边劝导,“美丽的小姐,其实不用在意容貌的,美也好,丑也好,自己活得开心,自然有一股精神气由内而外地焕发容颜。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他们的心计,我们是在意不过来的。”
女人最后点一遍红唇。
美人一笑,“你觉得她美吗?”
男人却只看她一人,目光短浅,迷途环绕,他已不思出路,“已经够美了。”见她随人远去,光中玫瑰,淬雪娇娆。再一次拉开门出来,已是一身粉纱,霞光万丈。不知来世。
她被男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却勉强镇静,又一遍问,“我美吗?”男人不会说话了,木头一样,等她来敲打,“那还不给我买!”
最后,那服务员笑得烂漫,“先生,今日与这位美丽的小姐有缘,这些衣服给打八五折。”她只捡了两套粉色的衣裙,对她遗憾,对男人贴心,“不想再让他破费了,这些就好。”
服务员眼光游离男人与她之间,笑语温柔,“先生,您的女伴天真无邪,优雅浪漫,这样的好姑娘现在可不多见。”又摇头飘忽,不似沉醉,罪在自欺。她撩了撩自己额前的乱发,有意无意,遗失一段风情,“今日与您结缘,往后她来,都可以打八五折。”又亲自包好衣服,“谢谢惠顾。”
她拎着包,挽着男人的手臂一直走,一直侧眸对他甜笑,红衣沾露,粉云入眸,一株罂粟摇开裙摆,明光下灿烂,“先生,您不回头看看人家?”
男人点了点她的眉心,“小机灵鬼。”
身后不远处,那位服务员还停在送别的地方,为她弯腰,不求他一眼垂怜,卑微得叫人心寒。这是她的生活,无可选择,那就下沉到底。
她装糊涂,一问再问,像一头护食的饿兽,“先生,那姑娘美吗?”男人摇头,对她无限放纵。好似他对她多深爱一般,爱一身卑贱之泥,杯中劣酒。却要他深情款款,温柔高雅,“何必再问?你给我看的,我懂了。”
她走上电梯,一直随人群流下去,无底线的流下去,疑惑不尽,“咦?我给你看什么了?我只想知道,刚刚那位姑娘在你们男人眼里,美是不美啊。”
男人也奇道,“那在你们女人眼里,她足够美吗?”她点头,孩子一般纯洁,“她不贪婪,不势利,待人接物平静从容。在我们女人眼里,她自然最美。”
男人看她一眼,责怪有之,无奈有之,甚至一点不悦…糅杂了太多,终究混淆了彼此,成了无底线的包容,似大地宽厚。
二人一起转下电梯,转出商厦。见一空夜色,五光十色,人间妖魔相与沉沦,又孤独无际。男人轻轻一语,“你不说真心话,怎能配得到真心?”她一笑温柔,“先生,真心换真心,是小孩子的游戏。没谁愿意听的。”
男人才独自呢喃,“她在我们男人眼里,是最美的。”她便侧耳倾听,唇角噙笑。等他继续,等一语凉薄,拂来晚风清浅,夏夜已深,“在我们男人心里,她也是最廉价的。她不是不贪婪,不势利。恰恰相反,她最势利,心最狠毒。她自视甚高,瞧不上小鱼小虾,只盯着大鱼宰杀。”
静静地听完,她又一次问,“那先生,我占你便宜了吗?”在丛林间,她悄无声息地松开男人,公园里人多,她等来遥远的一问,“这些东西,都非常的肤浅。怎么不算占我便宜?”
不下套也没关系,她融入人群,一世斑斓。再见已是陌路人,分不清你我,一样是孤独的游魂,一样的画皮鬼,乱了光阴。
再见,再也不见。
又一次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那个贱人不在。她不是庆幸,她是早有预见。心里波澜无惊。那贱人一向过的是夜生活,在家就见鬼了。
家?
这他妈算家?!
她一脚踢在铁皮墙上—叮叮当当—一阵悲哀。不知为谁,总不能为自己。她今日不可怜。
伸手摸进袋子,暗自感慨—别说,品牌的衣服果真不一般,连装衣服的袋子也细腻滑润,娇软似花,胜过她十八岁的肌肤。
她摇头无语,“啧啧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什么时代进步了?”又点头赞赏,“那倒是,忽悠人的骗术进步很大。上升的空间更大,前途无量啊。”
她一番自言自语,不觉间,已经将钥匙穿入锁眼,铁皮子大门又一阵叮叮叮,泼辣恶毒。钻入她的生活,无孔不入——
“吵什么吵!神经病吧!”随之飞来一个大块头,幽邃的小巷不见日月,光明已歇,她辨不清那是个什么,本能的一闪,躲过了一劫。由着那块头四处乱跌,又撞上铁皮子,循环往复,不走直路,跌出—咚咚咚—不堪入耳的杂音——更吵了,“不想好好活着,前面直走,不要回头。别来祸害别人!”
她不是仙子,不做菩萨,她是个人,嬉笑怒骂自在随心的凡人——抄起起那块头…嗯?除臭剂?挺讲究,还是玻璃瓶装的——从二楼丢下来,居然没碎。
她怎么不问一问,如果砸中了,如果碎了,如果扎进血肉了,甚至是眼睛里…她该怎么办?
她不问因果,只是平静地颠了颠那玻璃。一秒不到,瓶子斜飞了上去,从哪来的,滚回哪去—“自己的垃圾自己处理,要撒泼打滚,撒自己男人身上,谁搭理你!”
砰—窗子碎了—玻璃砸玻璃,一地碎渣子。
何苦来呢?
她已转入铁皮子,不会质问一颗心,命运没给她那样的机会。她得好好活着回家,见一见父母,再抱一抱仙子。
所以为自己点了一盏灯,灯光幽微,枯叶栖鸦,影渐深,遍地狼藉无所依。她用脚拂开泡面盒子,薯片袋子,黑色垃圾袋…她走进最里面,一张架子床上铺,她翻身攀爬。灵巧的身子,初时是一颗蚕豆,由人咀嚼,今又看,已是蝶。学会了放弃,懂得了取舍。美如春风。
开始倒腾自己的东西,牙膏牙刷,身份证工资卡,鞋子内衣…她看着那松垮的内衣带子,一狠心,丢了。来时一身孑然,走时轻飘已如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