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不贱
终于走到人民广场,这里人来人去,不用她交一分钱,不用她卖一分钟的苦力。却给了她满天繁星,璀璨明亮。她而今再看,只觉那似一潭流岩滚滚,恍若生来死去,一般悲痛。
她干脆摊尸一样,四仰八叉地倒在大理石地面上,沉重喘息。身下是文火煨汤,身上是冥焰阴鸷,忽然便是一笑,低吟浅唱,“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清河。”
——这是她那书呆子妹妹在树下的孤独,她每次走过去听,妹妹就把书合上,不再念了。把孤独酿成酒,夜夜笙歌心上眠,月无圆缺,笑对人间。她便问她,“姐姐,你不读书吗?”她拿过她怀里的书,不客气地说,“我啊!不是念书的料,不走这一窍。你念给我听,也就算我读过书了。”
她妹妹只是摇摇头,不说责怪,也无嘲弄。又从膝上翻开一本书,“说吧,这次考了几分?要我怎么给你忽悠爸爸?”她贫瘠的词汇量里,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描绘妹妹,总觉得,那一抹梧桐叶影,随风飘落仙子。
她笑嘻嘻,凑过去揉了一把妹妹的长发,她永远记得那触感,微凉如玉,夜风轻拂白水秋田,唯余寂静,教人忘怀天地,她以为的天堂碎入黄泥,在指间依依。
那她呢,她怎么对仙子说的?
她模糊地记得,那时候的她,十五岁吧,上初三了。秋去冬来,春在溪间轻轻地淌,缓慢了生命。她在这样的环境里,甘愿游戏人生,觉得一切都值。她就舔颜说道,“这一次及格了,不用你去为难爸爸了。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个事,你帮我去跟爸爸说说。”
妹妹皱一皱眉,不答她的问话。
她似懂了一切,可她从不言说。
因为知道,即便说了,也改变不了她已经决定的事情,她的人生,她要自己去过,她望着家乡的天空,落日黄昏,荒草渐枯。不是在告别,就是在依恋。而她们一个十五,上初三,一个十二,才初二。被秋风一吹,迷失在纷乱的歧途中,该如何将彼此找寻?
最终,她还是要说,“我要走了,去外地打工。音音,书不是我们这种人读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太入迷。”此后,她在他乡挣扎,却不忘往妹妹卡里打钱,被妹妹退回了,她得到一句,“一个人在外不容易,你留点钱给自己买好一点的东西吃,少吃点街边的垃圾食品。”
心里是暖的。可暖过之后呢?
她打过去多少钱,她退回来多少。她就累了,不打了,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凝望天心,连一抹自己的影子也淡了,她去哪里好好睡一觉,再吃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
怕,被烫成一个黑洞,掉入夜空,不尽轮回。
直到有一天,她的卡里多了五千块钱,妹妹说,“学校给的奖学金,我一个人用不完。你病了,请几天假吧。别去上班了。”那时候,她坐在流水线上踩缝纫机,一面吸溜鼻涕。可她越是吸溜,越觉得窒息。她的鼻子不会呼吸了,她便张开嘴来代替,天那么冷,工厂没有暖气,没有空调,像一个活死人墓。她一张开口,便涌入阴气。
冷得她逼出薄泪,又转入冬雾,渐渐的她的泪已消失无踪了。她来了一年半了,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不说一杯热茶,便是一句问候,她也似不配拥有。
她看着忙碌的人群,年纪大的,有五六十了。年纪小的,才十五。正如那年她刚走进这里一样,被迫,或者自愿,在他们这样的人里面,早已经没了界限。
突然觉得面上一层压抑,压断了梦中的蝶翼,她也该回了,“别挡我晒月光浴。”却始终闭着眼睛,为找寻黑暗,在深夜里,她与霓虹幻影共沉沦,人影如漆,不知不觉中她走丢了自己,不再自我怀疑。
“小美人,你模样清丽,又兼几丝妖娆。难得在一张脸上见着仙妖,美得雅俗兼容。可你怎么一点不懂爱惜自己?”
听这人唠唠叨叨的念完一大段,她也由着他说。谁不喜欢听人赞美?又逢她心情低落,这段赞美,已如毒药,悄无声息的飘入心肺,她一下子便得到了镇静。
这夏夜,宛如情人的娇嗔。让人心烦,也忘人疼痛。
她不为所动,不为别的,她的爱只给了寡淡的清汤面。她不想吃天天吃惯的,吃腻的,吃得想吐的,吃得肚子不舒服再满床打滚的垃圾食品。
她把双手摊开,一如长长的水袖,两边一甩,便是一段永久的放弃。散落喷泉湖中,她是被困死的水,天长日久的,也愈渐脏得容不下路过的白云,唯有自嘲,“今天晚上的风真好…”她拥有了自由,却又不懂何为自由。
男人看在眼里,却始终微笑,笑得残忍。
是路过的行人,孤单的声音,一颗凋敝的星子似的,说得温柔,说着微凉,“小姑娘,你这样不对。这桥是大家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床。怎么摊在桥中间,做了螃蟹?”
稚嫩的童音提议道,“奶奶,她要做螃蟹,我就踩着她身上过去呗。反正是她不对在先。”
她理都懒得理,眼睛都懒得睁开。
翻个身,让出半边桥。
身边又多了一个声音,慈爱一问,“小姑娘,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跟我说说好吗?这么摊着可不是办法。”她蓦地怼了过去,“我爸死了,我没钱埋。你给两万块钱我就有办法了。”
当时一时燥热,并非是她的本意。她爸爸好好的,在家呼吸山野清泉,软风徐徐。她就是烦,烦这群人自以为是,又假仁假义。不怼一句她不甘心。
周围议论纷纷,“看着怪可怜的。看模样,还是个小孩子呢,应该未成年。”一众附和,“咱们凑一凑吧,这里人多,两万块钱凑起来也容易。”
一阵窸窸窣窣,似有泪零,幽幽咽咽。再多一会儿,身边多了一只手,是一只苍老的手,触及她的臂弯,却仍旧湿润纤柔。因为金钱,她还未曾受过时间的折磨。陡得一起愤恨,她抓起那叠红纸,弹起身子来扬手一洒,骂道,“谁稀罕你们的钱!你们贱不贱!谁稀罕你们的可怜!!”
一叠红纸,洒得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却有不少见钱眼红的,恶兽一样到处捡钱,地上的钱被捡完了,又盯上水里的钱,一伙人,一通掐架,吵吵嚷嚷,“这是我先看见的!”
在金钱面前,谁愿意让步,“你先看见的又怎么样?这是我先拿到手的!”自然没人让步,便又插进来一个,“喂,你尿裤子了。还要什么钱啊?不要脸啊?!亏得是个大男人。”
男人理直气壮,“我怎么不要脸?我刚刚出了钱的,我捡我自己的钱,比你们有脸多了!”
……
她看着一池子活蹦乱跳的鱼肉,肥美多汁,眼珠子圆瞪,真是一锅美味,只等鱼被彻底烫死的那一瞬,千盏华灯闪烁跳动,浮光跃金。人海汹涌,撒遍她的狂笑,“哈哈哈哈……真好玩,真好玩——”
“真好玩!这群人,哪是人?躺在地上的人,又不能说话。地上站着的人,张嘴就是高级动物,人上人。我呸!”她这笑声一路不绝,愈发癫狂,一路烧进看客的怜悯,转而摇头,四下散无踪。又起一波人,桥上没了平摊的人拦路,自然没了乐子可寻。
夏夜复又宁静。
一直走啊走,直到人群渐稀,心却愈发难安。她只是累了,想睡。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一觉怎么这么难呢?
“小美人,怎么不走了?”猛地回顾,一团浓夜,深邃无边。她人都没看清,掏出手机便是110,只等电话拨通。却不料手机陡地砸地,她又一次什么都没了…
只等来一声男音,“我帮你捡起来吧。”这份谦卑,有耳朵的都听得懂,她不懂,他为什么将她珍藏若宝,高阁束之。他不懂她心里的冰川,高处不胜寒。无可解说。
她双臂一挽,脑袋一歪,“手机是你摔的,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给我赔一个差不多的就行。”
“可以。”她眨了眨眼,才看清小树林里一片森然,叶间丛林挂满了细碎的灯盏,天上流星,雨滴般飘洒人间,男人一笑,才知南风微熏,朦胧梦境。
她把手机抢回来,脑袋一指星河外的商厦,“走吧。”男人二话不说,直接走进那奢靡的华楼。
心里掂量,这男的似乎很有钱。
再一掂量,她暗翻白眼,现在是个人都比她有钱。
最后一丝怜悯,一点温情,也在珠光宝气中冷如琉璃。她指了指那款新出的苹果,痞子一样豪气十足,“就那个,要蓝的。”
服务员把她上下一番打量,体恤短裤,头发乱舞。不是褴褛,是叫花子。她这里不是寺庙,所以直言道,“小姐,这款不适合女生。看看别的吧。”又拿出一款粉色的手机,不知道几路货色,看不懂。她眼刀一横,“就这款。”
一直没出声男人,接过那苹果,掂了掂,点头,“嗯。手机不错。小美人,你那款最多值一千吧。我还记得,你是要我赔一个差不多的。”她脸不红,心不跳,平静若水,微微笑,“大老板一路尾随我一个小美人,又无缘无故摔了小美人一个月劳动的成果。按照我的资金能力,是不配用苹果,按照你那龌龊的心思,那这款苹果就刚刚好。”她歪着身子靠在柜台上,一抹冷笑,浮在乱发下,“因为付钱的是你。”
她不知道自己像个什么,周围的声音却告诉了她——她如泥里蚯蚓,见不得光,“又多了一个不要脸的女的。咱们女人,什么时候能出头?”
路人对她摇摇头,“难呐!”
男人充耳不闻,只对她悠悠一笑,略显瘆人。
阴晴不定的男人,阴森曲折的心思。她想起那没走完的夜景,没修完的高楼,他们交融,又彼此不容。不太明白,谁是多余的,谁在游离?
只是她这一番话,已经引来众人纷纷侧目,又见怪不怪,低头耳语,鄙视,轻嘲。转而嫉妒,愤恨。而柜台小姐已经懂了,亲手拿出一款蓝色苹果,“小姐。多有冒犯,不好意思。”
她接过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僵冷道,“找他要钱。”她没有刻意绕着男人走,所以,她一走,把男人当成过客,便被男人一把拽住手,笑意加深,“小美人,既然收了手机,你也算承认了我的龌龊心思,急着走干什么?”
都说人心难测,她却始终认为,人心是命运的掌中玩物。见那男人第一眼,便已经知道,男人危险,她不是要往上凑,她是没得选。
她同周围人一样,飞着凄戾的眼,一边妒恨,“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女的不好好工作上班,净想着攀附权贵。男的有点钱就烧得慌,不作不甘寂寞吗?”却又暗暗认同,“从来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是非对错?都是自己哄自己开心的鬼话。”
她同周围人不一样,低声自语,“我没有这样哄过自己。”
地砖金碧辉煌,宛如明镜,映照在场所有人一副清晰的面容,假睫毛上灼烧的灯光,火舌一般,蹿入眸中,不信人不自知。
不自欺,哪有底气欺人?
才肯抬眸,见一见这一身华贵的男人,问他,“你会这样哄自己吗?”男人拉着她一路走,却是转上电梯,往富贵中心蹦跶,又笑着回她,“我不需要这样哄自己。你们的是非对错,不是给我定的。”
她就站在男人身边,甜美一笑,“恰恰相反,你是给人定是非对错的人。你比谁都高贵。”男人却发问,有点不高兴,“你说她们都那样哄自己了,她们还不能开心吗?”
周围一阵幽寒,六月的天气,敌不过人造的空调,人造的空调,敌不过她一副冷硬的心肠。她上下薄唇一碰,咂碎冰霜,“她们希望,她们是被自己骂的那种人,她们才会真正的开心。”
男人来了兴趣,“哦?”
她看着上升的电梯,看着一层一层的人,上升,而后逃散。直至她的头顶上方,再无一人,再无压抑之感,一览众山小。而这一次,她已经能够轻松地看清了什么,也学着男人问,“你说镜子里的朱颜,会是因为什么凋零的?”
男人俗气地说,“光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