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渐死
太宰治主动申请了任务。
森鸥外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该不会是因为黎斗小姐吧?我那晚还差点以为她的执念就是太宰君了,没想到事实竟然相反吗?”
“我是为了首领您——虽然我这么说,您可能不信。”
首领只是笑:“为什么觉得我不信呢?说来听听吧,有什么意外的事值得太宰君主动请缨。”
太宰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首领——杜王町还存在多名未知异能力者,万黎斗被其中之一读取个人历史并控制,而这一切皆来自于坂口安吾昨夜获得的证物记忆。
首领沉吟片刻,得出结论:“黎斗君并非会拖别人下水之人,证物被藏起来所以‘看’不见现场也确实合理,那么安吾君的确不知道她来自异世的记忆,杜王町那帮人大概也还不了解详情。”
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由那位小姐凭人情关系低于市价淘来的正山小种。她确实不会将心思放在经营上,表面上能糊弄过去就行,就比如杯中这点小小的恩惠,彼时顺手争取后便随意交给了自己,并未在意它的分量。
首领时常觉得万黎斗难以掌控。
可他也从未担心过她的失控。
此人就算叛逆也太过随意、太过温良,正如她还是将此事透露给了有能力与意愿处理此事的组织高层,并且选择了求助坂口安吾而非精心布置无任何风险的路径——这同时说明了她判断此举断不会连累于他。
而太宰却给出了一个颇有些意外的答复——
“但我并不相信她,所以,这也是除了帮首领接触杜王町那帮异能力者之外,我还要做的事。”
“哦?你觉得她哪里不可信任呢?”森鸥外放下茶杯,指腹轻点瓷制的杯柄,并没有发出声响。
这一瞬,太宰治亦是沉默。而后才说:“……她本身。首领觉得她会是一直稳定的人吗?在稳定时的确如此,但或许,某日她的失控将会超乎你我想象。”
森鸥外抬眼看向正处于成年分界线的那个青春少年。
他并不像他听上去那样绝情。
其实还是在担心那个女人吧。
“那便去吧。以太宰君的能力估计不会需要很长时间,快去快回,港口黑手党可是很需要你啊。”
“……知道了。”
·
阿诺德是一条忠贞的好狗。
前提是它还能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显然,它被“设置”的命令只在于判断告密与是否查案有关,而万黎斗并未违背。
狗狗的灵魂……黎斗抚摸着它的脑袋,轻柔地问:“好狗狗为什么不咬我呢?我虽不会伤害你们,但我们会啊。还是说,其实你的主人只需要知道线索就好呢?我不去揭露那个杀人魔才会咬我?”
“何必为难一条死狗。”少年在她身后站定,“走吧,恭喜你又有出差放风的机会了。”
“诶?梶井不去吗?”
“……他去做什么?好让我帮他把异能无效化然后炸死自己吗?”
黎斗眨眨眼:“借口呀!我可以说,是我这位朋友放心不下研究所以偷偷跑回了危机尚存的小镇,于是我不得不再度逗留。”
“昨晚没有问,看来他们希望你远离杜王町,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太宰。帮帮我吧,你知道的,我不想欠他们什么。”
太宰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弯下腰去,看向那条忠犬,嘴角牵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而后用比万黎斗更加轻飘飘的语气说——
“我当然会帮忙,将真正的死亡还给亡魂……这样的事,我怎会缺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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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公平地降临在每时每刻。
“我确信我们是命中注定,慰藉彼此加班回家的路途,”男人温柔地牵起女人的手,“可惜,起初以为是你的姓,没想到是的名,一个冷硬的男名与你的美丽并不相称。”
女人眉头轻锁,疲惫裹挟着夜色为她白皙的皮肤刷上一层郁蓝。
“先生,请放过我吧。对你来说加班是月底才有的稀罕事,因此需要慰藉,我却并非如此。这并不能算作命中注定……房租交不起了,我还需要去工作啊。”
男人不为所动,只是自说自话:“那就让我来为您命名吧,就当是我们之间的情趣……我想想……”
她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奈何纹丝不动。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闭嘴!”男人抬眼看她,暴呵一声,那双阴鸷的眼中布满了被打扰的不悦,“在别人思考时贸然打断是很失礼的事,你母亲没教过你吗?”
“……”
“我想到了!既然如此,就取一个与她相反的名字吧——”
·
平静的一天,吉良吉影同往常那样与餐桌对面的女伴说了声早安。
“已经到杜王町的7月了啊,下班一起去海边散步吧,夏菜。”
玻璃罐里的指甲不再增多,日复一日的日常终于再度拉开序幕。
“嘀嗒——”暗色的血忽然坠落一滴,便再无声响。
餐桌对面的人却觉得欣慰。
他抽出帕子,为表鼓励,亲自拭去了断口渗出的最后液体。
“好女孩,你比之前那些女人都爱干净呢。”
·
教室清透的玻璃外是蓝宝石般的天空。
虹村亿泰和东方仗助倚靠在窗边,明媚的天色却不能平复少年人的难言心绪。
早晨的时候,亿泰收到了一条来自横滨的短信。黎斗说调查已有进展,但短信不容易一次性说清,再加上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有东西落在杜王町,便打算再来一趟,大概在午饭后抵达,请他联系众人到时候在老地方碰头。待到两节课后,他才找到了仗助,与他分享了这则消息。
“所以你就只来找了我?”仗助指了指自己。
“我也不知道,感觉好复杂……”亿泰沉默,“真相近在咫尺了,但真正揭开后,也就意味着胖重那家伙是真的被宣布死亡了吧?”
借给明日的一千元仍安安静静躺在仗助的包里。
待到未来某天,纸张的价值再度更改,或许过去才能真正死去。
正如现在,少年们已不太能记起彼时的不愉快。
于是牛排头少年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那小子虽然令人火大,但还是值得我们为他翘两节课吧?”可他仍感不安,“动作要快一点,我总担心会有别的什么变故……”
真有别的什么变故的话,但愿承太郎先生无敌的白金之星能帮帮忙吧。
·
中午,吉良吉影带着自己的新女伴故地重游。
“这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他摸了摸怀里的她。
顺利挑选好食物,他前去结账。
今天的收银员果然换人了。
吉良吉影瞥了一眼此人的胸牌——【葵】——真奇怪,之前的【冬树】也是名而非姓,一般都应该是姓吧?
但他的怀疑来不及深思下去。
因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枚看起来颇为眼熟的纽扣,怪异地出现在与店内制服并不相匹配的袖口上。
强迫症促使他开口:“抱歉,你袖口的纽扣可以更换一下吗?作为服务人员,还是稍微注意一下吧。”
“好啊。”雌雄莫辨的声音回应了他。
却不知为何使他感到一阵恶寒。
谨慎使他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眼前人——不高不矮的身高看不出性别,一张寡淡得看不出任何性征的脸,胸口和脖子皆没有起伏,男女通用的名字……
等等!不对!
这双手、这双手!
——和自己怀里的竟如此相像!
他想起来了,那枚眼熟的纽扣,和那日他所遗失的竟也相似到令他害怕的程度……
可是昨晚的冬树分明已在自己眼前消失得只剩一只手!而他锁定这个目标也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加班的缘分”,而是反复和回忆比对过,皮肤的色泽、指甲的血色与长度、甚至说话人的声音,都和那天帮小胖子偷走自己女伴的那女人一模一样……
这太奇怪了……
尽管心中如何不安,吉良吉影仍强迫自己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仍是镇静的。他如常结完账,离开圣杰曼,而后转道前往修补外套的那家小店。
确认无误。
那枚格格不入的袖口的纽扣,和自己西装外套上的排扣一模一样。
莫名的、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慌中,人总会下意识跑到安全的地方,对习惯了平静生活的人来说,那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吉良吉影回家了。
不知为何,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他感觉死亡正在逐渐靠近自己。
“难道她也是替身使者?我暴露了吗?可恶!早知道我就不杀她了……早知道我应该多调查一些她的能力……”
与此同时,他的家门外,一个人正逐渐靠近。
门铃响了。
他心中的警铃也在疯狂作响,杀手皇后于他身后现身。
虽然这家伙很奇怪,但他相信自己的杀手皇后有能力干掉对方。
然而下一秒——
“先生,”方才听过的那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忽然间在极近处响起,“你给我的太多了。”
房门被推开,一只盛满硬币的、熟悉的手递到他眼下:“还给你。”
金属硬币簌簌落下,哗啦啦作响。
一只黑猫窜进房内,冲着自己腰腹处、亦即藏匿夏菜处“喵”了一声,而后对他身侧的粉色人型大猫龇了龇牙。
他再度惊骇——这只猫竟然也看得见自己的杀手皇后?
不……不能继续下去了!太诡异了!
他慌不择路地炸破窗户离开,指使杀手皇后发射枯萎穿心攻击,又向那只猫扔出怀中的断手,狼狈地离开了自己的家。
别墅区的中午一派祥和。
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松口气,却在抬眼时看见了不远处那两条走向这边的人影。
其中之一,宛如噩梦——亦或是恶鬼。
那张脸并非冬树或者葵,可他偏偏从身形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认出来,这是第三个和“夏菜”一模一样之人。
“他好像认得你啊。”那人身边另一人说。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也觉得他有点面熟。”
“……”
“想起来了,那天我面试完离开圣杰曼撞到了这个人,之后就接到了你的电话。没想到这么有缘分啊。你在这里做什么?是哮喘犯了吗?啊,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认识这家【吉良】的屋主吗?”
被提问者却只听见了一个词语。
面试……圣杰曼……
冬树当时说什么来着——【昨天招的新员工今天好像来不了了】
巨大的恐慌在这刹那化作绝望。
虽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但他无比肯定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难以脱身,平静日常突然间不再平静,甚至于自己死期的将至。
正是这时,一枚冰冷的箭头钻入了他的皮肤。
“怎么回事?这支箭自己动了起来!”他听见身侧漂浮的相片中,自己父亲惊讶的声音。
而那个女人走近,在一米开外蹲了下来:“咦?相片?”
她的同伴身穿黑色的西装套装,沉闷的颜色却无法掩盖其身上的危险气息。那人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丝毫没有在箭头处停留,反而停留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即便此人危险,但所幸他看不见,也就意味着他并非替身使者。
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吉良】。
骤然间被箭刺入,再度获得了新能力的吉良吉影忽然笑了起来。
“抱歉,我只是临时回来拿点东西,跑得太累了,稍作休息。至于这家【吉良】……我也不是很熟悉,实在抱歉。”
“这样吗……”她起身,用那双他无法忽视的手,拍了拍裤子,理顺它的褶皱,“好吧,感谢你的回答。唉,结果还是要干点坏事嘛。”
二人转身离开,向街道另一侧、吉良家的正门走去。
“你不是在做好事吗?干坏事人明明是我啊。”
“好吧好吧,那待会儿就麻烦你去找东西了。”
找东西?
吉良吉影倚靠着墙壁站起身来,不自禁将目光投注到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之上。
却见那个危险的男人侧首,似乎是回望了他一眼,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于是他明白,他们要找的大概是什么东西。
哪怕此刻家中恐怕还是一人一猫与自己的枯萎穿心攻击,吉良吉影也隐约感觉到,这并不妨碍二人找到那罐指甲,以及他匆忙间抛下的夏菜。
杀手皇后还没来得及触摸夏菜。
可是杀手皇后来得及附着到那个男人身上。
既然如此——
“第三炸弹:败者食尘,启动。”
风止,叶回,时间的指针不断向后颠倒,直至某人心存希望的时刻。
·
六月底,就算是黑手党,也迎来了自身固定较为的忙碌时节。
“黎斗老师!好久不见啊。”
出任务回来的一组少年赶着回来做报告,却没想到远远就看见了电梯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听见声音,回头冲少年人们笑了笑:“好久不见。不过,我已经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不必再那样称呼我。”
确实,黎斗老师卸去教师一职后,便很少有机会同散落在各个部门的学生们见面了。
但其实早在她刚就任时,少年人们便并不知道自己该对她有何态度。“黎斗老师”就以那样一种怪异的姿势契入了黑手党,以至于就算天天见面也觉得遥远,可也因此成为了一个无害的、遥远的幻象,反倒可以在这紧迫而危机的现实中靠近些许。
而转机在于那天,她清算了一个爱慕于自己的叛徒。
——原来,她是可以和我们一样的啊。
再然后,她便离开了。
茶馆的日子就像一场梦,经历过战争与鲜血洗礼的孩子们在短暂梦游后终于还是彻底醒来,再度面临属于自己的现实。
于是“黎斗”便被重新评估。
有的人觉得除了日常能用上的知识以外,这位老师是滑稽的,不能理解组织启用她的意义;有的人则不然,他们仍旧尊敬她,甚至更加尊敬,只因此时此刻的她更加像一名“传统”的黑手党——低调的表层下是毫不掩饰的神秘与狠绝;还有一些人却并非倒向鄙薄或憧憬的任何一边,而是悼念梦的逝去,尽管被悼亡者仍然在世,但也因此而显得碍眼,所幸她被“关”进了实验室很少再露面。
今日遇见她的人中正有后者。
倘若那名少女秋山绿还在此地,她定会予以警示。可她毕竟不在。
其中一名少年见她落单,不由笑着上前:“黎斗——好吧,让我们忘记‘老师’——难得见面,要不要去茶馆叙叙旧?或者我带你去酒吧。”
她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只是抬手看了看表:“不行哦,我的档期挺满,已经被预约啦。”
“哦?黎斗现在是在等你现在的同伴吗?”
她摇摇头:“只是在等电梯,我要回去睡觉。”
他噗嗤一笑:“所以你的档期就是睡觉吗?好吧,那我就等你睡醒了再去找你。算算时间……大概快到晚餐了吧?一起去吃晚饭如何?我请客,就当感谢你的前段时间的辛苦。”
他身后的其他小孩们窃窃私语着。
“啊,看不出这小子竟然对黎斗老师……”
“应该没关系吧,上一次对黎斗老师表白失败的那个是因为他是叛徒?”
“说起来,太宰大人似乎也挺关注她,听说有次出任务只有他们俩单独留下,把其他人都遣散了,你说会不会——”
“不可能!太宰大人那样的人……完全想象不到那样的画面啊!总之太宰大人那样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黎斗见状只是叹气,不得不回应了少年的邀请中关于“辛苦”的部分:“是挺辛苦。你们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少年闻言不自觉露出一个略带讽意的笑:“那也是因为存在可以想象的源头嘛。”
女人眉头轻皱,礼貌性地微微一笑,便不再搭话。
再待到夕阳西下时,少年果真敲响了她的房门。
然后果真与她踏上了觅食的路。
只不过……
“你真的希望这样做吗?”二人行进在偏僻的巷中,走在前面的女性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少年出声。
“你倒是敏锐。”
“是你太拙劣,”她转身面向他,轻蹙的眉头并未诉说忧愁,而是严肃与不赞同,“你根本就没有掩饰你的杀意。可是,就算我这个想象的源头消失了,想象也不会轻易消失。”
少年只是默默地取出了自己的配枪,将洞口对准曾经的老师。
“当然,所以你会作为完美的幻想活在我们心里,黎斗老师。”
“我们之间既没有叛徒,也无派系之争,首领不会同意你我同事相残。”
他不为所动:“所以我才带你出来。”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真要杀我,又何必废话。”
少年面色不虞。
黎斗笑了笑,问:“为何非要揪着幻想不放?比起现实,你更想要活在你的理性认知中根本不可能的想象世界里吧?”她叹了叹气,才继续道:“你不敢将想象变作现实,是因为你早就选择了自己要面对的现实,可你仍然心存撤退的幻想与恐惧。”
“照你这么说,我更应该杀了你。”
“你是应该这样做。来吧,做你想做的事,做不到的话,我来帮你。”
“……你疯了吗?”
女人仍是微笑:“这取决于你怎样看我。”
他忍不住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片刻,才说:“我不该再看你。”
“是吗?真好,你已经看过了,这便足够。”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眨眨眼,“你我将不再互相需要了,对你而言,我已真正死了。这样不好吗?恭喜你毕业了。”
少年放下枪,沉默,而后转身离去。
她目送他的背影,待它消隐,才朝通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前行数步,停在一个岔路口。
“最近你很闲?”她问。
少年倚靠在墙壁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真是失败的约会啊。”
“说谁呢?”她笑道,“又在测试我的能力了吗?”
太宰治瞥她一眼:“我又没有你的能力,你要是不想告诉我,我也没有办法知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嘴上这么说,其实还在笑——怎么,喜欢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弯腰凑近,抬眼看了看他的嘴角。
“……”他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再一次没有回答,转而说,“真要发疯,还是来找我吧,别人可经不起你的折腾。”
“放心,我不会去找织田和中也,当然还有安吾——他有时间了吗?”
“问过了。安吾后天要去出差,明晚刚好有空,一起去lupin吧。”
“那今天的晚饭呢?”
太宰治往旁边一跨,远离了她:“都说了是失败的约会,所以你自己想办法咯。走了,明晚见。”
她再次望着离去的背影,这次却没有沉默:“喂,你不会又不想吃饭吧?一顿饭而已,饿不死人的。”
“困了,要回去睡觉。”
“睡觉可不就是‘小死一次’么……好吧,祝你不要做梦哦,这样睡眠质量才算好。”
六月末的晚风如常吹拂,无眠的人依旧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