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滥觞
我们去药店买了生理盐水、碘伏、棉签、胶带和纱布。
虽然太宰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但我挺在意的。我把自己的强迫症告诉了他,他没有反对,带我先去处理伤口。
“碘伏消毒会很痛啊。”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后,太宰一脸嫌弃地说,“没有买抗菌消炎的药吗?”
他听从我的建议乖乖地坐在靠近对面那扇门的后座上,姿势却一点也不乖。抱着胳膊,翘着腿,背靠在座椅上,不顾撕裂伤口的可能,偏头觑着我。
“双氧水不怎么疼,但面积太大的话可能会有灼烧感。头孢你就别想了。”我把东西放在这边的座椅上,说起双氧水便想到使用它后冒出来的白色泡沫,如果是太宰现在伤口的位置……唔,脖子上冒泡泡,为什么给我感觉像破了条口子、露出棉絮的布娃娃?有点诡异,有点恐怖,但也因此对那些妄想拯救他人以证明自己的人很有吸引力……他的女人缘一直都不错的样子?好像听中也吐槽过。
太宰治忽然笑道:“你又在想什么坏事了吗?”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善良的。”
他点了点自己的脖子:“这可不好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顺利达成心愿了。所以,你对我而言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人啊。”
“是啊,甚至恶毒到仅仅为了自己的想法就逼迫你包扎伤口。”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留下一声不明所以的轻哼。
我从座位上拿起碘伏:“要换双氧水吗?”
“不用了,反正都一样讨厌。”
我便不再多话。上车、关门,将夜色隔绝在亮着灯的车厢之外。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脖子上被血浸润的绷带已经发干发硬,我用生理盐水泡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揭下。但仍然免不了疼痛,毕竟干血将他的伤口和敷料黏连在了一块儿,并不是那么容易分开。
“不想换了,好痛啊。”太宰蔫蔫地说。
我心底响起一句中国人特别爱说的话:来都来了。
“但现在停手,让它挂在那里,会更难受吧?”
这绝不是假话。昏黄灯光下,褐色的布条将落未落地悬在那里,根部有鲜红的血与粉嫩的肉,不尴不尬地由这团死物牵引着,重复被撕裂的过程,得不到一个终点。
“再忍一忍,马上就好。”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块纱布沿着伤口的走向继续拉扯。
终于!我将它揭了下来!
“糟糕,没有买垃圾袋……”拎着这团糟糕的污秽之物,我终于想起被我漏掉的某项无菌意识。
“用纱布的包装袋将就一下吧。”他适时地出谋划策。
暂时只能这样了。
我迅速处理好污物,给自己消毒,戴上手套——手套由车主提供,就算是黑手党,也有需要保证不被查到踪迹的时候。接下来就是循规蹈矩的换药操作了。他的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只要换药到位,估计很快就能愈合。我用棉签给它反复消毒,心里默念着换药的流程。
在此期间太宰也没有再出声打扰我,除了刚被碘伏刺激到时的一声轻嘶,因此我得以安静地将手上的事做完。但余光时不时就能瞥见脖子上另一处旧伤,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它们的成因,以及一段可能因它而起的风流韵事。
敷好纱布,贴好胶带,我满意地调整了一下边边角角,然后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将新伤旧伤一并遮好,结束。
“唔……不顺便帮我系一下领带吗?”太宰的声音从我头顶响起。
我捏着他衣领的手指僵住:“呃,我不会……”
“唉,”太宰叹息,“家庭主妇和管家女仆的可能性确实和你绝缘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在我的脖子后面停下:“连自己的衣领都弄不好。”
他的指尖微凉,仿佛从车厢外偷来的一段夜色。
我被这温度凉得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拉开因换药和他不得不十分贴近的距离,然后将翻起些许的衬衫衣领抚平。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可能性究竟在哪里,但它们已经为我排除了很多选项。”我知道他又在“嘲笑”我的可能性,这没什么,毕竟现在的我也想对此发出耻笑,但是,“除此之外,还能糟糕成什么样呢?我对它的想象的下限已经非常低了。”
“那又为什么想喝酒呢?”他伸手摘下悬在胸前将落未落的领带,将它扔到座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因为很苦啊。就像你之前的绷带,不尴不尬卡在那里,也会很难受的,不是吗?”
想要找到什么、抓住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找哪一个、抓住了又有何意义的那种苦。
“所以我们喝点甜的调酒吧!我不喜欢啤酒,啤酒也很苦。”我像一个酒鬼那样撺掇着他。
太宰治盯着我笑了笑,说“好”。
于是我们各回各位,他载着我前往这座城市的酒精聚集地。
酒精——酒桶成精。
一个小时后,我坐在这家名为“lupin”的隐蔽酒吧,眼看着白天还指控我诱骗未成年喝酒的未成年本人,他一杯接一杯,仿佛酒桶成精。
饭不怎么吃,酒倒是能喝。
期间他讲了好多“笑话”,包括之前没讲过的自己的其它作死经历与尚未付出实践的脑洞、港/黑某些稀奇古怪的事件,还有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身上让他觉得有趣的地方。好在我也觉得蛮有趣,因此聊得还算畅快。
“织田作、安吾和我,我们三个常来这里喝酒。”他又续了一杯,轻晃着杯子,使里面的冰块撞击杯壁,叮咚作响,“现在,关于这里的共同回忆,又有了你的一份。”
“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念旧的人。”——又开始了,酒后嘴上的锁就不见了。
“回忆之所以是回忆,正是因为它无法再现。”
“并非怀念,只是陈述事实吗?”我轻啜一口甜酒,想笑,“那么,祝你永远也不要怀念。”
真是恶毒又慈悲的祝福啊。
我又笑了,忍不住继续笑:“对我们这种没有心的人来说,这应该很容易做到。所以我也根本不必祝福你。”
他放下杯子,趴在桌面上,侧头仰看着我,眼睛湿漉漉的。
却说:“谢谢。”
“……我也要谢谢你。”牵引嘴角上扬的肌肉不知为何失去了动力,缓缓回落。我放下酒杯,也趴下去,盯着那被酒气熏得湿漉漉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谢谢你,太宰。”我睁着眼,让那湿润的液体不至于在眼睑张合之间汇集、滑落,“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有关于你的回忆都不曾让我觉得不值得。”
“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
“那么换个问题,”他忽然凑近,逼视着我,“如果一切皆有可能的话,你究竟想要怎样的死?”
我想要怎样的死?
一切皆有可能?
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设。
然而正是这样的假设,我才有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想死在黑洞里。”
落入一去不返的事件视界以内,被牵引、被拉伸,然后在视界外飞速流逝、于自身短短一瞬的时间里,去经历无限的、不可传达的、极致的体验,那一定是无比美妙的“活着”的感觉,到最后,接触到奇点——真正唯一的终点,所有可能性的终结。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人生就像一本小说,我希望我这本的结局,要么是开放性的——但人终究要死,所以这个可能已经被排除——要么就是无可扭转的、有力量的。我一定是一个极其任性的作者,结局一定要由我自己肯定,不希望我的结局还要受他人指引……这样一本烂俗小说,至少让结局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吧。
“我想死在黑洞里,”我重复了一次,“和我那所谓的‘理想’一样,一样遥不可及、白日做梦。”
“所以你还活着。”他笑了笑。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
我却仍要反驳:“只是对死亡的设想罢了,并且永远不能如愿。既然怎样都是糟糕的死法,如果我能为了自设的理念而死,就不算太糟糕。在终点以前,去体验更多的东西,然后能接近它一点便是一点吧……这样,可以稍微快乐一点地活着。”
“是你会说的话呢,”太宰的笑容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他移开眼睛,不再看我,“我该谢谢你,愿意在这里,继续演出这场明知毫无意义的荒诞戏剧。”
“可惜,我演员失格了,”此刻我闭上眼,那些湿润的液体被挤到眼角,汇聚成一滴,“我没有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明明喜欢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却眼看着可能性在我眼前逐渐消失,无动于衷,什么也做不了……这样一点也不快乐啊……”
不快乐到,竟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摧毁断绝了可能性的罪魁祸首。真实的杀意使我战栗,却也让我痛苦。且不说我没有能力做到,还因为这样做也意味着摧毁更多潜在的可能性,与我的理性再次相悖。
理性……又是理性。
将一切行为动机分解到最后,好像不经过它的认证,我所有的感受都不值一提,要么是无用的,要么是虚伪的。
今晚之前,我还以为自己的理性与感性已经完全自洽,结果到头来还是出现分歧,还是让我不知所措。
“你原本就是没有心的人,只要旁观就好,不必参与,何必强求?”无尽的茫然中,我听见太宰的声音。
是啊,为什么呢?我怔怔地想。
我本就除了理性一无所有。
那又是从何时起、因为什么,我才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啊,想起来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因为没有“活着”的实感的人,她想要——
“……想要真正活一次。”
人类的感性,或许才能赋予“活着”的实感。
可我本就除了理性一无所有。
我睁开眼,视线散乱,却不想去聚焦。
朦胧中,我看见太宰治再次笑了。那是一个有些寂寥的、有些温柔的笑。他伸出手指,轻轻从我的眼下擦过,拭去温热的水迹,而后直起身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想真正活一次。”我将视线聚焦在他的酒杯上,重复道,“太宰,我想活。”
我不曾经历过“死亡”,但最后总会经历,可是即便有人说活着和死去其实并无分别,我也无从判断真假,因为我连“活着”的感觉都不鲜明。也因此,才感到空虚,因此,才想要在活着时真正活一次。
哪怕,我从未知晓它该有的模样,也对一切他人的经验之谈发自内心地怀疑,进而无动于衷。
可是“我”想活。
“我知道了……”沉默稍许,太宰说。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那就继续喝吧,真正醉一次。”
我忽然鼻头泛酸。
我不知道……为何想哭呢?就算他再怎么让我有深谈的欲望,现在的他也还只是有趣的陌生人之一,为何想在他面前落泪呢?以往喝酒只会变得自以为是、自视甚高,为何这一次会想哭呢?
我也坐起来,借此躲开这只让我变得奇怪的手。
“所以下次别再让我和你一起死了,当酒友不好吗?”
我端起酒杯敬他,开始语无伦次,胡乱提要求,只为把注意力从那奇怪的感受上转移。
“好啊,”被提要求的人毫无芥蒂的模样,浅笑着,提起杯子和我一碰,“想当酒友,那要看你能喝多少了。”
……
……
……
凌晨的夜风裹挟的凉意像钢丝一样穿透他的头脑,让他越发清醒。
论喝酒,她怎么会比得过他呢?
她已经醉了,但仍然能自己行走,且不是跌跌撞撞的,而是看起来还算正常的那种。她的表情也是。不过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多么僵硬。
太宰治没有搀扶她,只是走在她的身边,走过黑夜笼罩的街道。
“没办法,只有酒驾了。”抵达车旁,他拉开后车门,看她有点踉跄地坐下去。
旁边是他之前解下的领结。太宰治将它重新捞起,扯了扯,而后看向强打精神的某人。
她下意识地对他笑了笑。
“所以为了保证你能坐稳,这根领带要暂时将就一下了。”他弯下腰,也对她笑了笑,再一次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执起她的手,将领带缠绕在上面,然后再将多出来的部分缠绕在车门把手上:“不要让自己被磕碰到哦。”
她乖乖点头:“嗯嗯!”
话是这么说,但太宰分明知道她肯定会被车门撞到。
“算了……”他轻轻一叹,“到了再给你涂药。”
明天醒来,她会生气的吧?
太宰想象着她生气的模样,但又觉得这家伙没那么容易生气……所以,要做了才知道答案,不是吗?
他弯了弯眼,生出些许兴趣。
平安到达她的住处,她越来越不清醒,但一叫她的名字却反应得飞快,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解开车门上的结,抓着她的胳膊,引导着她走回自己的房间。
“洗澡……”看见熟悉的陈设,她的程序自动响应,进入对应阶段模式。
太宰把门关好,转身过来就看见她在脱衣服。
“……”
看来的确醉了。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是了。于是他没有理会,找了个位置,支着下巴坐看她旁若无人地更衣。
直到那根碍眼的领带被发现。
解开绳结对喝醉的人来说是个难题。太宰看了会儿笑话,这才上前解救被她反复蹂/躏得皱巴巴的领结。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向他,愣愣的,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泛起迷茫的雾气,而后被自己驱散,自问自答道,“对,你也喝酒了,不该到处乱跑。”
“所以你在邀请我留宿吗?”
“想留就留吧,你要是自己回去,遇到危险怎么办?”
她这样说着,不甚在意的挥挥手,自行前去浴室。
太宰失笑。
看来,就算明天一觉醒来发现他在自己的卧室,她也不会生气了。
既然已经知道答案,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呢?
三角之间的关系,应该以平衡为主,他不该和她太过亲近,否则她要如何,首领又会如何呢?
虽然,只这一次应该不会影响什么,但……
这恐怕会成为一个开始。
这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太宰缓缓吐出一口气。
再等等吧,要是这家伙在浴室里被水淹死可就不好玩了。
万黎斗没有被淹死。
她好端端地出来了,好端端地找到吹风机,坐下来吹头发。
一切如常。
直到他不经意瞥见一个画面。
她侧着脑袋,眼睛微微眯起,又露出了几乎不在此世的表情。黑色的湿发凌乱地被吹拂着,水珠沿着她尖尖的下巴缓缓滑落,滴在白皙的大腿上。手腕上有被领带勒红的印子,经过温水的冲洗后越发显眼。吹风机时不时扫过她的胸前,勾勒出白色睡衣下的峰形与沟壑……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似乎也是不经意地看向了他。
那个眼神如此冷淡,却又有着水雾一般的柔软,在噪音的隔绝之下,越发遥远。
它转瞬即逝,很快隐没于长长的眼睫之下。
太宰忽然别过脸。
这的确是一个开始。
他想。
那根领带……由他亲手摘下,亲手系上,暂存于她的身上,最后也由他亲手解开。
解下的是他脖子上的绷带与领带。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治疗,以及由她带来的一些念想。一些不知不觉积累到现在、压抑到现在,终于暴露出的念想,代替那根领带,萦绕在他身上。
她有时很像他。他知道自己对女性的吸引力,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以往也不曾觉得它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而今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似乎瞥见了些许那种足以被称为“性/吸引力”的东西。
真是不讲道理啊。
这算什么呢?青少年正常的激素分泌吗?
原来自己也有这么“正常”的时候呢。
太宰笑了笑,觉得自己今天好像也有点醉了。